顧懷穿著簇新的緋紅官袍，跟我說要娶林嬌嬌做平妻的那天，我一恍惚，
繡著云錦的針便扎到手。針尖劃破指尖的瞬間，血珠滲在月白錦緞上，
像極了他新官袍上那朵刺眼的補子花。我輕輕嘶了一聲，放下手中的繡活，便不再說話。
我不說話，顧懷便也不再說話，房間里落針可聞。他不是在跟我這個妻子商量，
只是通知我罷了。稍待片刻，他忍受不了這樣的安靜，終于嘆了口氣繼續(xù)說，“曼娘，終歸，
你還是我的妻子不是，你要知足?！敝銈€屁，我笑了笑沒說話，
只是轉(zhuǎn)身把滲血的帕子扔進繡筐。顧懷見我不說話也沒了耐心。“曼娘，林家勢大，
嬌嬌能助我仕途，往后管家理事，少不了你的體面?！闭f罷，顧懷拂袖離去。
01我是顧懷的原配妻子，我們自小一起長大的村子叫小田村。顧名思義，村里的田地很少，
家家戶戶的日子都不大好過。顧懷家的情況更糟一些，我從沒見過他的父親，
家里就一個病歪歪的母親勉強做些繡活供養(yǎng)他。雖然顧懷家里情況不好，
但顧母還是堅持讓他去學(xué)堂讀書，因而賺來的三瓜兩棗維持溫飽都有些艱難。
而我家里情況好些，有幾畝田，農(nóng)閑時，父親也會去附近的幾個鎮(zhèn)上找些活計做，
母親帶著我做些繡活也能補貼補貼家用。顧懷從小就長得好看，雖然瘦瘦小小，但五官精致，
皮膚雪白。我那時懵懵懂懂，拉著母親說，“顧懷真好看，我想嫁給他。”那時母親還笑我，
年紀小小，居然就想著要嫁人了。少時，顧懷總在村尾的大槐樹下讀書，
我便也常常拿了針線活到大槐樹下做。他的聲音很好聽，讀起書來抑揚頓挫，
瘦瘦小小的身體坐的筆直。為了聽他念書，我總是也起個大早到大槐樹那。打著哈欠，
做著針線活，然后望一眼樹下我的小少年，就無比滿足。后來我越長越高，
而顧懷還是瘦瘦小小。我總擔(dān)心以后他長不高，不能娶我。便總是偷偷從家里帶吃食投喂他。
一開始顧懷不肯接，我便找各種事情跟他做賭。望著萬里無云的晴天，我便信口說，
“你信不信今天肯定會下雨，我們賭一個饅頭?！比缓箢檻丫湍内A得了我手里的饅頭。
多了幾次，他明白我的好意，便也不再推卻，道謝后，轉(zhuǎn)身認真在小冊上記下 “饅頭一枚，
欠銀半文”?；睒湎挛L(fēng)吹過，飄下幾片落葉，少年的臉龐干凈，表情真誠，
我的心里小鹿亂撞。02后來日子一日一日的過著，少年和少女慢慢長大。
少年在鄉(xiāng)試一舉奪魁的那天，他的母親聽著好消息，帶著笑意閉上了眼。
臨終前她緊緊握著我的手，說從此就將顧懷交給我了。顧懷一個人生活多有不便，
我爹娘便想將他接到家中一起生活。顧懷借口說男女有別，只一個人守著他的老房子過活。
我看不過眼，便日日兩邊跑，開始照顧顧懷。生活不易，筆墨紙硯，柴米油鹽樣樣都要錢。
顧懷不愿意接受別人的接濟，于是我便跟他說現(xiàn)在給他花的錢都是要算利息的。
等他中舉了一并還我就好。少年固執(zhí)的訂了一本冊子，日日記著我給他的花銷。
為了掙錢給他交束脩買書籍，我常常不分日夜的做繡活，常常繡著繡著，
累的趴在桌上就能睡著。但好在顧懷的學(xué)問越來越好，我的繡工也越來越精巧。
他在學(xué)堂里越來越得夫子的喜愛，我的繡品價錢也越賣越高。但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
我爹爹在一次外出做工的時候遇到歹人殺人越貨，爹爹為了保住東家的財產(chǎn)被歹人給害了。
娘為了爹爹的事情一蹶不振，也一病不起。年關(guān)沒過就撒手人寰，我備受打擊，
整日整日昏昏沉沉。這時顧懷上門來，前向我求了親?！邦櫬笪易o著你。
”大紅喜燭印著顧懷的臉，燒的通紅，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顧曼曼，
以后我叫你曼娘好不好。”回想往事，我在桌邊一坐就是一夜。房里的油燈燃盡的時候，
天微微亮了。我起身到床邊，伸手往床底一摸，里面有個木匣子嵌在床板背后。取出木匣，
我用袖口拂掉木匣子上厚厚的灰塵。打開來，
里面靜靜躺著一張契書、一疊銀票、和曾經(jīng)顧懷記賬的那本冊子。我打開冊子，
最后一頁停在三年前，記著 “曼娘贈銀三十兩，購得《論語集注》”。
手指摩挲著放在最上頭的那張契書，我想師父了，我想馬上就見到師父。手起筆落，
和離書寫好后，我將他重重拍在了顧懷新發(fā)的官服上，待他明日上朝前便能發(fā)現(xiàn)。
我打了個包袱，隨意的收拾了幾件衣物，帶上契書和銀票，趁著清晨無人離開了顧府。
03等早起的婢女發(fā)現(xiàn)和離書，匆匆忙忙去找顧懷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著馬車離開了京城。
馬車一路不停，跑了一天一夜，終于回到了州府的錦繡閣。見到師父的那刻，
一路安靜的我終于像個孩子抱著她放聲哭了出來。師父拍拍我的背，輕聲說“沒事的曼曼，
到家了”。認識師父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有人說她是從宮里出來的繡娘。
是碰上了前些年新皇登基，施恩放了一批宮人歸鄉(xiāng)，她才了出宮。好像是家人都死光了，
她就自立了女戶。后來我成了她的徒弟，才知道她其實是有家人的。從宮里出來，
她原是歸了家。卻沒想到十幾年前為了五兩銀子將她賣入宮中的父母兄弟，
竟還想將她再賣一次。自小在宮中，她是狠狠吃過苦頭的。寒冬里曾在雪地里一跪就是一夜，
夏日里在最毒的日頭下一站就是幾個時辰。但她心地善良，人也勤勞，
機緣巧合下曾在新皇和現(xiàn)在的太后娘娘微末時，給過他們一些幫助。幸得貴人垂憐，
知道她想出宮，雖她年紀未到，陛下還是破例放她出了宮。在她出宮前，
太后娘娘還特意將她找去，給了她一枚玉佩。囑咐她有事可以尋太后的娘家，
也就是成國公府的幫助。在被爹娘和兄長捆了，準(zhǔn)備賣去富戶做小妾的那個晚上，
她拼了命逃出來。千辛萬苦的找到成國公府，遞上了玉佩，請求庇護。老國公見了玉佩，
二話沒說，幫她自立了女戶。將她從宮里帶出來的錢銀，悉數(shù)從父兄那里搶了回來，
還狠狠警告了她的家人不許再找她麻煩。有貴人照拂，州府衙門也對她禮遇三分。
無人再敢找她的麻煩，她的生活才安定下來。04安定下來以后，
她幾乎花光了從宮里帶出來的銀子，在州府西街租了一間小小的店鋪，取名錦繡閣。
機緣巧合，錦繡閣開業(yè)的那天，我就蹲在西街上的燒餅鋪邊賣繡品。那天天氣很冷，
我凍得兩頰發(fā)紅，望著邊上燒餅鋪熱乎的燒餅，我饞的眼冒金星。錦繡閣剛開業(yè)，生意淡淡，
師父百無聊賴，正準(zhǔn)備到街對面的燒餅買了熱乎乎的燒肉夾餅，就瞧見了我。
她好像感受到了我對燒餅的渴望，她讓伙計拿了兩個燒餅，結(jié)完賬，便帶著笑朝我走來，
忽的將一個燒餅遞到了我懷里。我連連退卻，“姐姐，我不用，我不用。”她卻笑笑蹲下身，
拿起了我的繡品看了看，眉眼笑著問“你這女娃手藝不錯，我店剛開業(yè)，就在對面，
你要來我店里做工不？，一個月2兩銀子怎么樣？”我是剛被這個師父塞了一個餡餅，
又被另一個巨大的餡餅給砸中了。整個人暈乎乎的就答應(yīng)了。她見我答應(yīng)，便高興的起身，
“明天早上能來不？”“能的，能的，姐姐放心，哦不，東家放心，明日我定早點來。
”我忙應(yīng)道。次日早上，天還未大亮，我就出門了。到西街上的時候，各家店面都還未開門，
我蹲在錦繡閣的門口，閑著無事，便拿著邊上的掃帚打掃起鋪面前的道路。
沒一會師父就來了，看到我便又笑彎了眼睛，“你這個女娃還挺勤快，我眼光果然不錯。
”從此我就進了錦繡閣，每日都充滿干勁，有漂亮又溫和的東家，還有滿意的工錢，
這一個月2兩銀子足夠我供顧懷讀書了。慢慢的，師父對我愈發(fā)滿意，開玩笑說要收我為徒，
我高興的應(yīng)了，從此我改稱東家為師父。跟著師父一起學(xué)繡技，學(xué)做人，學(xué)做生意。
錦繡閣剛開業(yè)，一切都要從頭做起。那個時候日子很慢，
我跟師父會花一整天的時間去河邊采風(fēng)，細細描摹新的繡樣，我們有很多時間研究新的繡法。
我們會一起吃很多好吃的火鍋和點心。我們會因為錦繡閣一點點的進步而歡欣雀躍。慢慢的，
我們研究出了好幾種特別的繡法，其中一種特別絢麗多彩的針法，師父取名叫七彩錦繡。
我們靠著七彩錦繡打出了名頭，慢慢的將錦繡閣一間間的分店開滿了州府的所有縣城。
那個時候日子很快，三年時間，顧懷過了縣試，又過了府試。就像是老天也眷顧他的努力，
讓他可以在最好的十八年華進京趕考。為了陪著顧懷趕考，我向師父辭別。
話好像怎么都說不完，我細細交代她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細細說著錦繡閣里的安排。
而師父卻一把握住我的手，笑著說“小小年紀，別這么啰嗦，到底你是師父還是我是師父啊。
對了，我有個禮物給你。”邊說著，她從懷里掏出一張契書和一疊銀票交到我的手里。
我打開來看，契書上寫明她將錦繡閣的干股五五分成，我和她一人一半。
契書上還蓋著州府衙門的大印。“這怎么能行，錦繡閣是師父你的心血啊。
”“錦繡閣是我們兩個的心血，你別想拋下它就跑。”師父打趣道。
“師父以前覺得自己沒有家了，你來了以后，錦繡閣就變成了家。此去京城路遠，前路未知，
不管怎樣你記得，錦繡閣就是你的家，你的后盾。”“師父~”我感動的緊緊抱住師父，
被她嫌棄的一把推開。05山高路遠，我陪著顧懷進京趕考。京城的繁華，撲面而來。
上京前，師父又塞給我一疊銀票：“窮酸書生易負恩，拿著這個，哪天不高興了就回來。
”這三年，錦繡閣的名氣越來越大，也掙了不少錢。錢帛動人心，
有些不懷好意的人蠢蠢欲動。師父第二次登了成國公府的門，親手送上了三成干股，
尋求庇護。從此錦繡閣有了成國公府做后盾。
每月的三成收益、我都會親自登門送到成國公府。兩成的收益交給師父，
用來幫助州府里一些生活困難的女人和孩子。剩下的部分我悄悄換成銀票收到了匣子里，
好好存著。府試通過后，顧懷一心撲在讀書上，對我繡鋪上的事也不是很上心。
但他應(yīng)能感覺到自己用的筆墨紙硯越來越好，身上的綢緞越來越絲滑。甚至我們到京城，
直接就能入住國子監(jiān)旁邊一間四進的小院。他知道我得了師父的重用，
幫著師父打理著錦繡閣，做得不錯。他或許以為這一切都是師父提供的幫助，
但他從來也不過問，只是每每會在夜里，從后背環(huán)抱著我，說等他高中以后，定不負我。
顧懷自小就長得芝蘭玉樹，讀了幾年書以后，身上更是帶著一股子書卷味。
這樣的他脫下布衣，穿上了綾羅綢緞，活脫脫就是個飽讀詩書世家公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