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建昭三年的冬天,格外冷。寒風卷著碎雪粒子,抽打在掖庭宮低矮的房檐上,嗚嗚咽咽,
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哭訴??諝饫飶浡砬v的澀味、劣質(zhì)炭火的煙味,
還有一股子經(jīng)年累月洗也洗不掉的、潮濕發(fā)霉的餿氣。沈疏影蹲在冰冷的青石井臺邊,
雙手浸在刺骨的冰水里,機械地搓洗著一大盆堆積如山的粗麻衣物。手指早已凍得通紅腫脹,
失去知覺,只余下麻木的刺痛。水花濺在臉上,分不清是水珠還是汗珠,抑或是別的什么。
她原是京中沒落清貴沈家的女兒。父親沈硯,曾官居戶部七品主事,
管著京城幾處糧倉的簿籍,為人清正,卻過于耿介。一場牽扯甚廣的賦稅舊案,
如巨浪般拍碎了沈家這艘本就不甚牢固的小船。父親下了詔獄,兄長被流放三千里,
生死未卜。家中女眷,連同才十四歲的她,一道被沒入掖庭為奴。曾經(jīng)的閨閣時光,
仿佛隔世。那時,她最愛的不是繡花撲蝶,而是父親書房里那一摞摞厚厚的賬簿。
父親常笑她:“疏影啊,女兒家看這些做什么?枯燥得很。
”她卻覺得那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里藏著乾坤,一筆一劃都牽連著無數(shù)人的生計。她學著看,
學著算,甚至偷偷幫父親核對過幾頁小賬,竟分毫不差。父親初時驚訝,
繼而嘆息:“可惜了,若為男兒……” 這“可惜”,如今想來,竟成了命運的讖語?!芭?!
”一聲脆響,打斷了沈疏影的怔忡。
是管事張嬤嬤的藤條抽在旁邊一個動作稍慢的小宮女背上,留下一道紅痕。
小宮女痛得瑟縮了一下,卻不敢哭出聲,只把臉埋得更低,手下搓洗的動作快了幾分。
“都給我麻利點!誤了時辰,仔細你們的皮!”張嬤嬤叉著腰,聲音尖利得像刀子,
刮過每一個人的耳膜。她那雙渾濁卻精明的眼睛掃過眾人,最終落在沈疏影身上片刻,
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估量。沈疏影垂下眼瞼,更加用力地搓洗手中的衣物。她知道,
在這掖庭,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念頭。她把所有的情緒,
連同對家人的擔憂、對未來的恐懼,都死死壓進心底最深處,如同將算盤珠子一顆顆歸位,
只留下表面的平靜。只是偶爾,在深夜蜷縮在冰冷的大通鋪角落,
聽著周圍壓抑的啜泣和沉重的呼吸時,那無形的算盤才會在心里無聲地撥動,
計算著失去的一切,和這深不見底的宮墻歲月。2掖庭的日子,是日復一日的重復與磋磨。
洗衣、灑掃、搬運粗重的雜物……纖細的手指磨出了繭子,嬌嫩的肌膚被寒風吹得皸裂。
沈疏影像所有罪婢一樣,沉默地承受著,像墻角最不起眼的苔蘚,努力在石縫里求一線生機。
轉(zhuǎn)機來得猝不及防,甚至有些荒誕。那日,管著掖庭庫房采買的李公公焦頭爛額。
一批新到的冬炭,入庫數(shù)目和實際清點對不上,足足少了十石。這可不是小事,
上頭追究下來,輕則罰俸,重則挨板子。李公公把負責清點入庫的兩個小太監(jiān)罵得狗血淋頭,
賬本翻得嘩嘩響,卻怎么也找不出紕漏在哪里。庫房前亂成一團。
沈疏影恰巧被派去庫房搬取晾曬衣物的架子。她低著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過李公公扔在桌上那本攤開的賬冊。上面的數(shù)字跳躍著,
帶著一種她熟悉的韻律?!啊謳?,冬炭入庫,總記三百石,分三批,甲日一百,
乙日八十,丙日一百二……” 李公公氣急敗壞地念著。沈疏影腳步頓了一下。
三個數(shù)加起來,是三百石。但她記得剛才無意中瞥見入庫簽收單上,
丙日的數(shù)字似乎有些模糊……心念電轉(zhuǎn),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她素來心算極快,
此刻那些數(shù)字在腦中飛快組合。“公公,”一個極輕微的聲音響起,
帶著掖庭奴婢特有的謹慎和卑微。李公公正煩著,沒好氣地瞪過來:“什么事?沒看忙著嗎!
”沈疏影頭垂得更低,聲音卻清晰了幾分:“奴婢……奴婢斗膽,
或許……丙日入庫單上的‘一百二’,那個‘二’字墨跡有些洇開了,
看著像‘一’字的一橫沒寫完?若是‘一百一’,那總數(shù)便是……” 她頓了頓,
飛快地在心里加了一遍,“甲日一百,乙日八十,丙日一百一,總計二百九十石。
與實存……或許便對得上了?”話音一落,庫房前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穿著灰撲撲罪婢衣裳、低眉順眼的少女身上。
李公公狐疑地盯了她一眼,迅速翻出那張丙日的簽收單,湊到眼前仔細辨認。果然,
那“一百二”的“二”字,下半部分墨跡濃重模糊,上半部分的一橫卻極淡,
乍一看確實容易誤認為是“一”字上面沒寫完的一橫?!翱欤≈匦曼c丙日入庫的那堆炭!
”李公公立時喝道。結果很快出來,丙日入庫的,確實只有一百一十石!
總數(shù)正是二百九十石,與實存相符。所謂的“虧空”,竟是簽收單字跡不清導致的誤會。
一場風波消弭于無形。李公公長舒一口氣,看沈疏影的眼神徹底變了。他走到她面前,
上下打量:“你……識字?會算賬?”“家父……曾任職戶部,奴婢……略識得幾個字,
粗通算法?!鄙蚴栌耙琅f垂著頭,心跳如鼓。她知道自己冒險了,但這是機會,
或許是她擺脫無盡勞役的唯一機會?!皯舨俊崩罟粲兴嫉攸c點頭,眼中精光閃動,
“倒是個伶俐的。行了,這架子你先別搬了。跟我來?!睆拇耍?/p>
沈疏影離開了冰冷刺骨的井臺和永遠洗不完的衣物。她被調(diào)到了掖庭相對“清閑”的檔房。
這里堆積著掖庭歷年陳舊的文書、賬冊、名冊,蛛網(wǎng)塵封,散發(fā)著故紙堆特有的霉味。
她的工作,就是整理、謄抄、核對這些浩如煙海卻無人問津的故紙。對別人而言,
這是枯燥乏味的苦差。但對沈疏影而言,這里卻像是一方小小的凈土。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頁,
鼻端縈繞著墨香與塵味,那些沉寂的數(shù)字在她眼中重新活了過來。她一絲不茍地整理著。
將散亂的按年份、類別歸置;將模糊不清的字跡重新謄寫清晰;將前后矛盾的數(shù)目仔細核對,
找出可能的錯漏。她甚至發(fā)現(xiàn)了幾處陳年舊賬里的小小錯訛,悄悄標注出來。
她的算盤打得又快又準,在寂靜的檔房里,發(fā)出清脆規(guī)律的“噼啪”聲,
像一曲旁人聽不懂的歌謠。張嬤嬤來過幾次,看到檔房變得井井有條,
積壓的舊賬目也日漸清晰,難得地沒挑刺,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沈疏影幾眼。
李公公更是滿意,有時會丟給她一些不算太緊要的新賬目讓她核對。沈疏影做得又快又好,
錯漏率幾乎為零。她的日子依舊清苦,依舊頂著罪婢的身份,但至少,
手指不再日日浸泡在冰水里,夜晚蜷縮在通鋪上時,身體不再疲憊得散架,
腦中能清晰地思考。她像一株被移栽到角落的蘭草,雖不得陽光雨露,
卻也暫時避開了風雨的直接摧殘,得以喘息。只是夜深人靜,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
撥動著無形的算珠,那宮墻外的牽掛和宮墻內(nèi)的森冷,依舊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算珠聲聲,
算的是冰冷的賬目,亦是這深宮之中,她如履薄冰的命途。
3時間在檔房的塵埃與算珠聲中悄然滑過,建昭四年的春天,宮墻內(nèi)的柳枝剛抽出一點新綠,
掖庭卻迎來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內(nèi)務府撥給掖庭的一批春季用度——主要是布匹、棉絮和一些日常雜物,在清點入庫時,
竟發(fā)現(xiàn)短缺了價值不菲的幾匹上好湖縐和兩包細棉。負責接收的管事太監(jiān)嚇得面如土色,
這可不是冬炭那種容易混淆的東西,湖縐價值幾何,內(nèi)務府都有定例,短少了,
就是掉腦袋的罪過!內(nèi)務府震怒,派了位姓趙的管事公公親自來掖庭查辦。一時間,
掖庭上下風聲鶴唳,人人自危。負責采買、運輸、入庫、保管的一干人等都被拘了起來,
挨個盤問。庫房被翻了個底朝天,賬冊更是查了又查。趙公公鐵青著臉坐在臨時設的公案后,
面前攤著一堆賬冊和簽收單據(jù)。查了兩天,毫無頭緒。
簽收單、入庫單、領用記錄表面看起來嚴絲合縫,可東西就是不見了!像是憑空蒸發(fā)了一般。
趙公公的耐心耗盡,眼看就要動刑逼供。檔房也被波及,所有近期的賬冊都被調(diào)去核查。
沈疏影作為檔房實際的主理人,也被叫去問話,垂手侍立在角落,看著這亂象?!皬U物!
一群廢物!”趙公公氣得拍桌子,“賬做得倒是漂亮!東西呢?飛了不成?
定是你們這些刁奴監(jiān)守自盜!看來不動大刑,是撬不開你們的嘴了!”眼看板子就要落下,
沈疏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一旦動刑,屈打成招,不知要牽連多少無辜。
更重要的是,掖庭若因此事被嚴懲,她這個檔房的人,也絕無可能置身事外。她深吸一口氣,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再次投向趙公公案頭那堆攤開的賬冊?;靵y中,
她瞥見了那本記錄此次用度入庫的流水賬,還有旁邊一疊不同人經(jīng)手的簽收單據(jù)。
一個極其細微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驟然閃現(xiàn)——賬目本身或許完美,
但不同單據(jù)之間的銜接,是否真的天衣無縫?“公公……”沈疏影的聲音不大,
卻在壓抑的庫房里顯得格外清晰。趙公公銳利的目光瞬間釘在她身上:“又是你?何事?
”他記得這個上次在冬炭事件中露過臉的罪婢。沈疏影跪下,姿態(tài)恭謹,
聲音卻平穩(wěn):“奴婢斗膽,或可……再看一看這些單據(jù)?”趙公公瞇起眼,審視著她。
眼下毫無頭緒,死馬當活馬醫(yī)。他揮揮手,不耐煩地道:“看!若看不出個子丑寅卯,
仔細你的皮!”沈疏影謝了恩,起身走到案前。她沒有去翻那本做得極好的總賬,
而是直接拿起了那厚厚一沓原始簽收單據(jù)。
這些單據(jù)來自不同環(huán)節(jié):內(nèi)務府出庫、運輸途中經(jīng)手人、掖庭接收人。紙張不一,
墨跡新舊不同,簽押各異。她一張張仔細地看,速度不快,
眼神專注得像在雕琢最精細的玉器。
指尖在單據(jù)的日期、物品名稱、數(shù)量、簽押人名字上緩緩移動。檔房經(jīng)年的歷練,
讓她對數(shù)字和細節(jié)有著近乎本能的敏感。時間一點點過去,
庫房里只剩下她翻動紙張的沙沙聲和眾人緊張的呼吸聲。張嬤嬤在一旁,手心都捏出了汗。
突然,沈疏影的手指在兩份單據(jù)上停住了。一份是內(nèi)務府出庫單的副頁(正頁已隨貨發(fā)出),
一份是掖庭接收人簽收的入庫單。兩份單據(jù)上都寫著“湖縐拾匹”。
她將兩份單據(jù)并排放在一起,湊近燈光,仔細比對那“拾匹”二字。片刻,她抬起頭,
看向趙公公,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公公請看。
這內(nèi)務府出庫副頁上的‘拾匹’之‘拾’,字跡飽滿,墨色均勻,應是當時一并寫就。
而這掖庭入庫單上的‘拾匹’之‘拾’……”她指著入庫單,“此字右邊‘合’部這一橫,
起筆稍顯滯澀,墨色也略淡于其他筆畫。且‘拾’字整體,
似乎……比旁邊其他字的間距略緊湊了一分?”趙公公聞言,立刻湊近細看。經(jīng)沈疏影點破,
果然看出了蹊蹺!那入庫單上的“拾”字,細看之下,右半邊的“合”字那一橫,
起筆處確實有微小的頓挫,像是后添上去的!而且整個字的位置,與前后字相比,
顯得有點“擠”,像是原本寫的是別的字,被刮掉或覆蓋后,硬塞進去一個“拾”字!
“大膽!”趙公公勃然變色,厲聲喝道,“去!拿藥水來!”很快,
內(nèi)務府懂行的太監(jiān)拿來特制的藥水,輕輕涂抹在那“拾”字處。片刻之后,
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那“拾”字的墨跡下,
隱隱顯露出一個被刮改過的、模糊的“捌”(八)字痕跡!而旁邊被“擠”開的位置,
原本似乎該是另一個字的空間。謎底瞬間揭曉!有人篡改了入庫單!
將原本接收的“捌匹”湖縐,刮掉“捌”字,改成了“拾匹”!那短缺的兩匹,
根本就沒入庫!是接收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所有人的目光,
瞬間聚焦在負責最后接收、并在那張入庫單上簽押的太監(jiān)身上。那太監(jiān)早已面無人色,
癱軟在地,磕頭如搗蒜:“公公饒命!是奴才鬼迷心竅!
是奴才……”原來是他勾結了運輸途中的一個護衛(wèi),在途中偷偷卸下了兩匹湖縐和兩包細棉,
藏匿起來準備日后倒賣出去。為了賬面做平,便膽大包天地篡改了入庫單據(jù)。
本以為做得巧妙,卻不想被沈疏影從墨跡和字距的細微差異中揪了出來!一場風波,
在沈疏影抽絲剝繭般的洞察下,塵埃落定。蛀蟲被揪出嚴懲,掖庭上下逃過一劫。
趙公公看著眼前這個沉靜如水的罪婢少女,眼中充滿了驚奇和贊賞?!澳憬惺裁疵??
”趙公公問,語氣和緩了許多。 “奴婢沈疏影。” “沈疏影……”趙公公點點頭,“好,
很好。心思縝密,眼力過人。是個難得的人才。”他沉吟片刻,又道,“此事你立了大功,
咱家記下了?!壁w公公沒有當場給予什么實質(zhì)性的獎賞,只是那句“記下了”和眼中的贊賞,
已足夠在掖庭掀起波瀾。沈疏影的名字,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越過了掖庭的低矮宮墻,
悄然傳入了某些人的耳中。檔房依舊安靜,算珠聲依舊清脆。但沈疏影知道,
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她像一顆原本沉在淤泥里的珍珠,被一次意外沖刷,露出了些許微光。
這光,是福是禍?她撥動著手下的算珠,冰冷的觸感讓她保持清醒。深宮之中,一步踏錯,
便是萬劫不復。她所求,不過是帶著這點微光,在夾縫中,為遠方的家人,為自己,
謀一條生路而已。前路幽深,唯有這算珠的節(jié)奏,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屬于她自己的聲音。
4趙公公那句“記下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漣漪最終蕩漾到了大宸宮權力最核心的所在。數(shù)日后,一個尋常的清晨,
掖庭檔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來者并非掖庭的管事,
而是一位身著深青色宦官服色、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隼的中年太監(jiān)。
他身后跟著兩個低眉順眼的小內(nèi)侍,氣場卻壓得整個檔房鴉雀無聲。
張嬤嬤誠惶誠恐地迎上去,腰彎得幾乎貼到地面:“孫總管大駕光臨,
奴婢……”來人正是皇帝蕭啟恒身邊最得力的心腹太監(jiān)之一,內(nèi)廷副總管孫德全。
他略一擺手,目光直接越過張嬤嬤,落在了角落書案后正埋頭整理舊檔的沈疏影身上。
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罪婢衣裳,身形單薄,側影沉靜,
唯有指尖翻動紙頁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你就是沈疏影?”孫德全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沈疏影聞聲抬頭,對上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心頭一凜,立刻起身,依禮跪下:“奴婢沈疏影,叩見孫總管?!薄捌饋戆?。
”孫德全走近兩步,目光掃過她書案上分門別類、整齊有序的舊檔冊,
以及旁邊一把被摩挲得油亮的舊算盤?!摆w秉忠(趙公公)說你眼力好,心思細,
賬目上是一把好手?!彼D了頓,語氣平淡無波,“陛下跟前兒,有幾本賬,積了些日子,
理不清頭緒。內(nèi)務府那些老油子,要么算不明白,要么……不敢算明白。
咱家想找個手快眼明、身家干凈的人試試?!鄙蚴栌暗男拿偷匾惶?,
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御前?皇帝……的賬?巨大的震驚和更深沉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
那是九重天闕,一步踏錯,粉身碎骨!她只是個罪婢,
螻蟻般的存在……“奴婢……身份卑微,恐污了圣聽,難當此任……”她垂下眼睫,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孫德全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懂得畏懼,是好事。
在這宮里,不怕死的人,往往死得最快?!氨菹掠萌?,不拘一格。你只管算賬,算得清,
便是功勞。算不清,或算錯了……”他語氣依舊平淡,卻讓周遭的空氣都冷了幾分,
“自有規(guī)矩處置。掖庭檔房這點活計,也未必能保住?!边@是沒有退路的命令。
沈疏影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心緒,再次深深叩首:“奴婢遵命。定當竭盡全力。
”恐懼仍在,但長久壓抑在心底的那份對數(shù)字的執(zhí)著,以及對改變命運的一絲渺茫希望,
讓她選擇了向前。沒有多余的言語,沈疏影被孫德全帶離了掖庭。沒有想象中的飛上枝頭,
她被安置在靠近御書房后身一處極其僻靜、幾乎無人走動的小院里。院子里只有兩間小屋,
一間臥房,一間充作書房。書房里陳設極簡,唯有一張寬大的書案,幾把椅子,一個書架,
以及……一盞明亮的宮燈和一摞堆放整齊、卻散發(fā)著無形壓力的賬簿冊子?!斑@些,
便是你要理清的賬?!睂O德全指著那摞賬冊,“給你三天。要的是結果,清清楚楚的結果。
筆墨紙硯俱全,飲食自有人送來,無事不得出院門一步。”交代完畢,他便帶著人離開了,
留下沈疏影一人,面對著一室的寂靜和那摞仿佛帶著鉤刺的賬冊。她走到書案前,
指尖觸碰到最上面一本賬冊的硬質(zhì)封面,冰涼的觸感讓她指尖微縮。她定了定神,
翻開第一頁。這不是內(nèi)務府那種有固定格式、條目清晰的官賬。這是幾本混雜的私賬記錄,
來源不明,去向不清,記錄得極其混亂潦草,甚至夾雜著一些隱語和代號。
涉及的有銀錢、有珠寶古玩、有田產(chǎn)地契,金額龐大得令人心驚。
有些賬目像是刻意做了手腳,前后矛盾;有些則像是匆忙間記下的流水,語焉不詳。
更有甚者,幾筆數(shù)額巨大的款項,只寫了“甲”、“丙”這樣的代號,再無其他信息。
這哪里是賬本?分明是一團理不清的亂麻,一張深不見底的網(wǎng)!
沈疏影瞬間明白了趙公公那句“不敢算明白”的含義。這賬里牽扯的,絕非小事。
恐懼感再次襲來,幾乎讓她窒息。但這一次,她沒有退縮。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外面是高高的宮墻,隔絕了塵世。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早春寒意的空氣,然后轉(zhuǎn)身,
坐回書案前。點燃宮燈,鋪開干凈的宣紙,拿起那把她用了多年、無比熟悉的舊算盤。
算珠冰冷,卻讓她紛亂的心緒奇跡般地沉淀下來。她的世界,在這一刻,
縮小到了眼前這一方書案,這一盞孤燈,和這堆混亂的賬目之上。
“噼啪……噼啪……”清脆的算珠聲在寂靜的小院里響起,如同最精準的鐘擺,驅(qū)散了恐懼,
也隔絕了外界的紛擾。她不再去想這是誰的賬,會帶來什么后果。此刻,
她只是一個解謎的人,一個要將混亂數(shù)字歸位的賬房。
她采用最笨也是最有效的方法:重新建賬。將混亂的原始記錄,
按時間、類別(銀錢、物品、代號)、來源(若有)、去向(若有)重新分類、謄抄。
對矛盾之處,反復核對原始筆跡和可能的邏輯;對隱語代號,
則根據(jù)出現(xiàn)的時間、上下文、以及她隱約從父親處聽過的某些官場或內(nèi)廷的隱晦說法,
進行大膽假設和小心求證。整整三天三夜,小院的燈幾乎未曾熄滅。送來的飯菜常常冷了熱,
熱了又冷。沈疏影伏案疾書,算盤聲不絕于耳。困極了,就伏在案上小憩片刻,醒來繼續(xù)。
她的眼中布滿了血絲,臉色蒼白,但眼神卻越來越亮,如同黑暗中鎖定獵物的鷹隼。
那些混亂的符號在她眼中逐漸清晰,那些隱藏的關聯(lián)被一點點挖掘出來。
一筆看似普通的“珠寶開銷”,通過時間比對和物品描述,
被她聯(lián)系到某位寵妃生辰前后內(nèi)務府記錄的一次“貢品損耗”;一個巨額代號“甲”的支出,
與朝中某位勛貴府邸半年前購入京郊大片良田的時間驚人吻合;而幾筆流向不明的巨額銀錢,
最終指向的,竟隱隱與皇帝那位在宗室中頗有賢名的皇叔——安親王蕭承澤有關!
當最后一張謄寫清晰、條理分明、關鍵處附有詳細推導備注的新賬目謄本完成時,
三天期限也剛好到了尾聲。沈疏影放下筆,揉了揉酸痛欲裂的額角,看著眼前厚厚一疊成果,
心中并無喜悅,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近乎虛脫的疲憊和更深的不安。她知道,
自己揭開了一些絕不能見光的東西。5第四天清晨,孫德全準時出現(xiàn)在小院。
他看著沈疏影熬紅的雙眼和書案上那疊工整得近乎肅殺的新賬冊,眼中掠過一絲驚異。
他拿起謄本,快速地翻閱著。越看,他的臉色越是凝重,眼神也越是銳利。
他并未對任何具體內(nèi)容發(fā)表評論,只是最后合上冊子,深深看了沈疏影一眼?!澳悖芎?。
”依舊是簡單的三個字,分量卻比在掖庭時重了千百倍?!半S咱家來?!边@一次,
沈疏影踏入了她從未想過能涉足的禁地——皇帝的御書房暖閣。暖閣內(nèi)陳設雅致,
博古架上擺放著珍玩,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龍涎香氣。但沈疏影不敢抬頭,
只覺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威壓籠罩全身,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屏息凝神,
跪在冰涼的金磚地上,額頭觸地?!疤痤^來?!币粋€年輕、清朗,
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響起。沈疏影依言,緩緩抬起頭,
視線只及御案下方明黃色的袍角和一截骨節(jié)分明、握著朱筆的手。她不敢再往上,
迅速垂下眼瞼。御案后,年輕的帝王蕭啟恒放下朱筆,目光落在跪在下方那個單薄的身影上。
她穿著最普通的宮女服色,洗得發(fā)白,低著頭,
只能看到一段纖細蒼白的脖頸和鴉羽般低垂的眼睫。
若非孫德全呈上的那本堪稱驚艷的賬目謄本,他很難想象,那樣條分縷析、直指核心的推演,
竟出自這樣一個小小的罪婢之手?!吧蚴栌??”蕭啟恒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芭驹?。
”“那幾本賬,是你理的?”“是奴婢。”沈疏影的聲音竭力保持平穩(wěn)。“說說看,
最難理清的是哪一筆?”蕭啟恒的問題看似隨意,卻帶著試探。沈疏影心頭一緊,
知道真正的考校開始了。她斟酌著字句,避開最敏感的人名和代號,
只從賬目邏輯本身入手:“回陛下,最難厘清的是去年秋末幾筆大宗銀錢流轉(zhuǎn)。
原始記錄混亂,代號隱晦,且與幾處田產(chǎn)、古玩的交割時間存在矛盾。
奴婢通過核對同期內(nèi)務府相關庫藏變動記錄,
以及京城牙行部分可查的田契交易備案(這需要驚人的記憶力和聯(lián)想),
推斷出其中兩筆‘甲’字款項的最終流向,與……與某些非官方的田產(chǎn)購置有關。
另一筆‘丙’字款項,則與……與同期某宗室府邸的幾筆異常‘修繕’開支,
在數(shù)額和時間上存在可疑關聯(lián)?!彼c到即止,將謄本上最驚心的結論,
用最克制、最專業(yè)的方式表述出來。暖閣內(nèi)一片寂靜。孫德全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
蕭啟恒的手指在御案上輕輕敲擊著,節(jié)奏平穩(wěn)。他看著下方那個始終低垂著頭,
卻能將如此復雜的隱秘賬目抽絲剝繭、精準還原的少女。她的聲音清泠泠的,像山澗的泉水,
帶著一種奇異的冷靜和穿透力,只談數(shù)字,不談人心,卻比任何控訴都更有力。
“非官方的田產(chǎn)購置……宗室府邸的修繕開支……”蕭啟恒重復著這兩個詞,語氣平淡,
暖閣內(nèi)的空氣卻仿佛瞬間凝固了幾分。他忽然話鋒一轉(zhuǎn),“你父親沈硯,曾在戶部任職?
”沈疏影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涼:“是……家父曾任戶部主事。”“戶部主事,
管的是糧倉簿籍??磥恚菇塘四悴簧贃|西。”蕭啟恒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你可知,
你理的這些賬,牽涉有多大?”“奴婢……只知核對賬目,厘清數(shù)字。賬目之外,
非奴婢所能知,亦不敢妄議?!鄙蚴栌皩㈩^埋得更低,脊背繃緊。又是一陣沉默。
蕭啟恒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許久,像在審視一件稀有的、卻又帶著潛在危險的工具。最終,
他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決斷:“沈疏影,從今日起,你不再是掖庭罪婢。
朕擢你為御前行走,掌‘御用賬房’事,秩比正六品女官。
專司整理、核查朕私庫賬目及交辦之特殊賬項。賜居清晏閣西配殿。望你謹守本分,
心無旁騖,只對朕一人負責。你可能做到?”“御前行走”?“御用賬房”?正六品女官?
清晏閣西配殿?一連串的恩旨如同驚雷,炸響在沈疏影耳邊。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從一個隨時可能被磋磨致死的掖庭罪婢,一躍成為御前有品級的女官?這恩典,
大得讓她惶恐,也大得讓她心驚肉跳!“奴婢……奴婢身份卑賤,恐難當此重任!
”她幾乎是本能地推拒。“朕說你當?shù)?,你便當?shù)?。”蕭啟恒的語氣不容置疑,“你的本事,
朕已見識。朕身邊,正缺一個只看賬、不看人,只認數(shù)、不認情的明白人。這差事,
非你莫屬。記住,你的眼睛,只需盯著賬本。你的嘴,只需向朕回話。其余一切,
皆與你無關。”“只看賬、不看人,只認數(shù)、不認情……”這十二個字,如同冰冷的枷鎖,
也如同唯一的護身符。沈疏影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一件鋒利、好用,卻也極度危險的器物。
她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地磚,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奴婢……沈疏影,
謝陛下隆恩!定當恪盡職守,不負圣命!”走出暖閣時,春日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
沈疏影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孫德全親自引她去往清晏閣西配殿。那是一座小巧精致的院落,
比她之前住的小院好了不知多少倍。屋內(nèi)陳設雖不奢華,卻樣樣齊全,干凈整潔,
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書房。“沈姑娘,以后這里就是你的住處了。
”孫德全對她的稱呼已然改變,“陛下的話,你要牢記在心。御前行走,風光無限,
卻也步步驚心。賬冊稍后會有人送來,皆是陛下私庫及……一些要緊的賬目。你好自為之。
”孫德全離開后,沈疏影獨自站在陌生的房間里,環(huán)顧四周。窗明幾凈,
案幾上甚至擺放著新鮮的花卉??蛇@華美精致的牢籠,比掖庭的陰暗潮濕更讓她感到窒息。
她走到書案前,那里果然已經(jīng)整齊地碼放著一疊新的賬冊,封面是深藍色的錦緞,
顯得格外莊重,也格外沉重。她伸出手,指尖拂過那光滑冰涼的錦緞封面,
如同拂過毒蛇的鱗片。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從今往后,她的生命,
將和這些冰冷的數(shù)字、這些隱藏著血雨腥風的賬簿緊緊捆綁在一起。
御前賬房女官沈疏影的故事,這才剛剛開始。而她窺探這深宮秘辛的窗口,
正是手中這本沉甸甸的——深宮賬簿。6清晏閣西配殿的日子,表面上是平靜而體面的。
沈疏影換上了六品女官的淺碧色宮裝,發(fā)髻也梳得一絲不茍,插著一支素銀簪子。每日辰時,
會有小太監(jiān)準時將需要處理的賬冊送到她的書房。她的工作環(huán)境比掖庭檔房好上千百倍,
筆墨紙硯皆是上品,甚至還有專人為她研墨添茶。然而,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是驚濤駭浪。
她接觸到的賬目,不再是掖庭的柴米油鹽,也不是內(nèi)務府相對公開的用度。
皇帝蕭啟恒的私庫賬目,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黑洞,
記錄著四海貢品、珍奇異寶、以及一些來源極其隱秘的巨額財富。而更讓她心驚的,
是那些被冠以“特辦”、“秘查”之名的賬冊。這些賬冊,就像一把把鑰匙,
悄然為她打開了通往后宮隱秘世界的大門。她不再需要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妃嬪,
僅憑冰冷的數(shù)字,便能勾勒出她們鮮活的欲望、恐懼和掙扎。
賢妃林氏的“賢德”賬: 賬目顯示,這位以賢良節(jié)儉、主持后宮事務聞名的賢妃,
其份例用度確實記錄清晰,甚至常有“節(jié)余”。
但沈疏影在核對內(nèi)務府另一份關于皇家寺廟供奉和“為國祈?!睂m椫С龅馁~冊時,
發(fā)現(xiàn)了一筆筆去向含糊的“香火供奉”和“祈福物資”。數(shù)額不大,但時間跨度長,
積少成多。順著一條極其細微的線索——某次“祈?!辟徶玫拿薏紨?shù)量遠超實際所需,
且產(chǎn)地標注模糊——她耗費數(shù)日,竟追查到這批棉布最終流向了北境某處軍營,
作為士兵的“額外補貼”入賬!而接收這批物資的軍官,
其履歷上赫然標注著與林氏母族的姻親關系!賢德的面紗下,是利用職權和神佛之名,
為母族軍中勢力輸送利益的暗流。麗嬪蘇氏的“奢靡”賬: 這位新晉寵妃的賬目,
正如她的人一樣,花團錦簇,琳瑯滿目?;实圪p賜如流水,
各種名目的貢品、珍玩、衣料絡繹不絕地流入她的宮殿。沈疏影的任務之一,
是核查這些貴重物品的最終去向。很快,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每隔一段時間,
整塊的和田玉佩、成色極佳的東珠、前朝名畫)在賬目上被標記為“不慎損毀”或“遺失”。
損毀的理由千奇百怪,遺失則往往查無實據(jù)。沈疏影不動聲色,
調(diào)閱了內(nèi)務府庫房關于這些物品的原始入庫記錄和圖像存檔,
嬪身邊幾個主要太監(jiān)宮女家中親眷近期的“暴富”傳聞(如突然在宮外購置了不錯的宅院),
一個清晰的鏈條浮現(xiàn)出來:麗嬪縱容甚至指使心腹,將御賜的貴重物品偷運出宮,變賣牟利!
奢靡只是表象,貪婪才是內(nèi)核。靜貴人王氏的“清苦”賬: 與麗嬪的喧囂相反,
靜貴人王若蘭的賬目簡單到近乎寒酸。份例用度極少支取,賞賜記錄更是寥寥無幾。
她的生活,如同她的封號,靜默得幾乎被人遺忘。然而,
流入宮內(nèi)的、需經(jīng)特殊渠道的小額匯款記錄時(這本是為照顧一些低階宮人接濟家用而設),
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持續(xù)了五年、每月固定日期匯入、數(shù)額不大卻異常穩(wěn)定的款項。
收款人代號模糊,只寫“蘭苑雜役處代轉(zhuǎn)”。沈疏影心中一動,
調(diào)閱了靜貴人入宮前的背景——她出身將門,五年前家族因牽涉一樁舊案(非謀反,
可能是站隊失誤或貪墨案)而失勢,父親被貶,幾位叔伯被流放西南煙瘴之地。
而那個匯款人所在的區(qū)域,正是西南某州府!匯款時間,恰好始于王家男丁流放之后!
靜貴人的清苦之下,是冒著巨大風險,用自己微薄的積蓄甚至變賣東西,
通過隱秘渠道接濟流放苦寒之地的族人!這份沉甸甸的親情,在宮規(guī)森嚴的后宮,
是足以致命的把柄。每一本賬冊的揭秘,都像在沈疏影心頭壓上一塊巨石。
她身處風暴的中心邊緣,手握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證據(jù),卻必須保持絕對的緘默。
她像一個幽靈,游走在華麗的宮殿和冰冷的數(shù)字之間,洞悉著最不堪的秘密,
卻只能將一切化作筆下工整的記錄和算盤上精準的歸零。她成了后宮中一個特殊的存在。
妃嬪們很快知道了這位新晉的“御前賬房女官”的分量。她的住所清晏閣西配殿,
開始變得不那么“清晏”。賢妃林氏派心腹宮女送來幾匹上好的杭綢,
言辭懇切:“沈姑娘日夜操勞,為陛下分憂,甚是辛苦。我們娘娘說,姑娘清雅,
這料子正襯姑娘,做些衣裳也好?!?言語間,暗示著若能對某些“小疏漏”高抬貴手,
日后必有重謝。麗嬪蘇氏則更直接。
她的一個心腹太監(jiān)在沈疏影去內(nèi)務府調(diào)檔的路上“偶遇”,
皮笑肉不笑地“提醒”:“沈姑娘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不過呢,這宮里水深,賬目嘛,
有時候太明白了,反而容易……看花了眼,傷著自己。姑娘說是不是?有些事兒,
睜只眼閉只眼,大家和和氣氣的,多好?” 話語里的威脅,毫不掩飾。唯有靜貴人王若蘭,
在御花園遠遠見過沈疏影一次。彼時沈疏影正抱著一疊賬冊匆匆走過,王若蘭駐足,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沉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卻沒有諂媚,也沒有敵意,
仿佛只是在看一個同樣被深宮困住的影子。兩人并無交談,只是微微頷首,便各自離去。
皇帝蕭啟恒并未忘記她。他偶爾會在處理完朝政的間隙,召沈疏影到御書房偏殿問話。
有時是詢問某筆賬目的細節(jié),有時則是看似隨意地問起:“麗嬪宮中上月開銷如何?
” 或 “賢妃主持的祈福法會,用度可都清晰?” 他的問題從不直接涉及她發(fā)現(xiàn)的隱秘,
卻又句句指向核心。沈疏影的回答永遠謹慎、客觀、基于她核查過的“數(shù)據(jù)”。
她像一個沒有感情的復讀機,只陳述事實,不添加任何個人判斷。蕭啟恒聽著,
手指習慣性地在扶手上輕敲,深邃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仿佛要透過這平靜的表面,
看進她心底去?!吧蚴栌?,”一次問話結束時,蕭啟恒忽然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
“你覺得,這后宮之中,什么最貴?”沈疏影心頭一跳,不知皇帝此問何意。她沉默片刻,
謹慎答道:“回陛下,奴婢愚鈍。只知賬目之上,金銀珠玉皆有價可循。賬目之外,
非奴婢所能妄議。”蕭啟恒聞言,竟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里卻沒什么溫度。
“金銀珠玉皆有價?”他重復著,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是啊,都有價??捎行〇|西,
一旦標上了價碼,反而就……賤了?!彼栈啬抗?,重新落在沈疏影身上,語氣轉(zhuǎn)淡,
“記住你的本分,下去吧?!鄙蚴栌肮硗顺觯蟊骋讶惑@出一層冷汗。帝王心,海底針。
他是在警告她?還是在感慨什么?她不敢深想?;氐角尻涕w,她點亮書案上的燈,
看著跳躍的火焰映照在攤開的賬冊上,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仿佛也扭曲跳躍起來,
帶著無聲的嘲笑。她拿起算盤,指尖拂過冰涼的算珠。“噼啪”一聲脆響,
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這聲音,是她唯一的依靠,也是她為自己在這步步驚心的深宮之中,
劃下的一道安全界限。賬冊之下,驚雷暗藏。而她,只能在這孤燈之下,一遍遍撥動著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