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暮色初合,千盞花燈沿街道次第亮起,恍若銀河墜地。人流如織,卻不是尋常巷陌行人。
手里花燈的燭光透過單薄的燈紙,在青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深吸了一口氣,
緊緊握著花燈的手柄,向人群深處走去。黎城乞巧,女子以贈燈傳情。眾目之下,
我將手中的燈遞了出去:「陸辰,花燈贈與你?!刮跞恋娜巳和蝗蛔兊眉澎o。
我似乎聽到了燭芯燃燒的「噼啪」聲,還有自己心臟的「突突」聲。我屏住呼吸,
聽著人群漸起的聲音?!改侨耸钦l啊?」「好像是林家小姐——剛被林家認回沒多久的那位。
」「她怎么敢給陸辰贈燈……」「就是說啊,之前給陸辰送燈的,
沒有一個不被陸辰不屑和譏諷的眼神傷透心的?!埂覆贿^你說,同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
怎么差別這么大。雖說容貌不相上下,但你看陸家大少爺陸瑾,那叫一個溫潤如玉,
再看看陸家二少爺陸辰,那真的叫冷酷無情。」「哎呀,陸家大少爺再好,也輪不到你我。
蘇小姐今年就十八了,等她生辰一過,陸家大少爺就要與她成婚了。」
「我之前一直聽說林家大小姐長得嬌艷,如今一瞧,確實嬌艷。你說陸辰會收這燈嗎?」
不知是我舉燈太久,還是握住燈柄過于用力,燈箱開始輕輕搖曳著。
而眼前的人似乎還在打量著燈,打量著我,隨后將目光投向遠處。目光再回來時,勾著嘴唇,
笑了,似乎又沒有在笑。初見時,陸辰亦是這般模樣。陸辰把玩著手里的茶杯,笑容風(fēng)流,
眼神卻紋絲未動。日影斑駁,給眼前的人鍍上了一層柔光,但撲面而來的壓迫卻絲毫未減。
「你想我?guī)湍悖俊怪腹?jié)分明的手指輕叩著桌面,「噠噠」聲緩慢卻又有節(jié)奏地響起。
「也不是——不可以?!埂改橇中〗憬o我的好處是什么?」懸著的心突然放下,
陸辰既然如此開口,我想他定在我身上有了想要的東西?,F(xiàn)如今,只要他想要的,
我沒有什么不能給。似乎有山風(fēng)經(jīng)過,撩起了檐角銅鈴,傳來了一陣清脆聲。
陸辰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伸手接過了我手中早已被汗水浸濕的燈柄。周圍嘩然再次掀起。
掀起的還有馮平眼里的不可置信。2不遠處的馮平手指蜷住,緊緊握成了拳頭。
蒼白的臉在燈火之下,變得忽明忽暗,讓人恍惚到與馮平的初識似乎還在昨日。
那時的他上一刻衣著光鮮、行為乖張,下一刻卻是雙手浸在池中,
滿身除了泥濘還有莫名的悲傷,一副孤立無援的樣子?!改闵蟻戆桑襾韼湍阏??!?/p>
「你還記得他們往哪個方向扔了嗎?」水池太大,又是一片泥沼,
我從池子里摸出玉佩來已是一個時辰之后,接過玉佩的手同樣滿是泥漿。
「要么糕點就不要拿出來,既然拿出來了就大大方方分給人家?!?/p>
戲弄孩童卻不讓他們?nèi)缭敢詢斈玫礁恻c,不扯他腰間玉佩丟進水池才怪。
接過玉佩的人對玉佩凝視了很久,擦拭干凈收進懷里后,之前的孤寂落寞的神色一掃而光,
取而代之的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赣衽逡舱业搅耍侨汉⒆印鼓侨汉⒆舆€太小,
小到不知有錢有勢之人對他們以及他們的家人意味著什么?!改阆胍裁??」
「本大爺看你長得也不賴。要不,我收了你,讓你從此脫離苦日子?」孩子應(yīng)該無事了。
細想之下,自己也未見過這樣的富人愿意舉著糕點被一群渾身是泥的孩子圍著,
或許只是一個表面紈绔罷了?!肝业娜兆舆€沒苦到需要跟了你。」「哈哈哈。這么一看,
你長得極像一個很煩的人。天天想著把女兒指給我,讓我做他女婿?!埂肝沂钦l都能看上的?
如果是你,我倒是能考慮考慮?!埂赴ァ敬鬆斀o你指條明路好不好?
到時候日子過不下去了,你真可以憑這張臉去黎城認個爹?!埂高@世道,
但凡手里有點銀兩的,誰能保證自己沒有遺珠在外的?!乖捯袈湎潞笫峭蝗坏某良?。
數(shù)息之后,身旁的人又忽然大笑。只是這笑現(xiàn)在看來似乎在掩飾著什么。
我問馮平那人叫什么?!噶衷浦邸!埂刚娴暮芟??」「真的很像。」阿娘總說,
我這張臉總能讓她想起另外一張臉。但阿娘卻不斷地對我說:「別認。離他遠遠的?!?/p>
3但舅母病了。鄉(xiāng)里的陳郎中說,能治舅母病的人在黎城。舅母總說黎城繁華,
但去黎城的路卻如此難走。黃泥路擊穿了單薄的鞋底,血液混著塵土,
將去往黎城的路拉得老長老長。頭頂?shù)奶栭_始變得搖搖晃晃,我似乎看到了阿娘向我招手。
我聽到阿娘在問:「夕兒是不是累了,來阿娘的懷里,讓阿娘抱一抱?!拱⒛锷砩虾密?,
像布滿日照的棉絮;阿娘身上好香,但分不清是茶葉的清冽還是曬透沉在杯底的荷葉的清新。
再睜眼時,已到黎城。大夫看了一遍信,又看了一遍我,隨后將手里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病我確實能治?!埂傅尾〉乃幮枰阕约合朕k法?!挂婚_始我不明白,
直到我拿著藥方不斷被轟出藥鋪時,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敢匦霓В俊?/p>
「也不打量打量自己,什么窮酸模樣,張口就要我們藥鋪鎮(zhèn)店之寶素心蕨。
就算我們老爺肯賣,你有錢買嗎?」「怎么又是你?」「你信不信我們打你一頓,
再把你送去官府,說你上門挑釁滋事,定能將你關(guān)個十天半個月?!柜T平說我不識好歹,
竟敢拒絕他給的銀子。馮家茶樓是馮平那會離去時給我留的地址,
那會的他傲嬌又臭屁:「保不住哪天你真的來黎城了。到黎城了,記得來這里找本大爺。
吃喝玩樂,疑難雜癥,本大爺全給你搞定?!柜T平現(xiàn)在成了我唯一的出路?!格T平,
我想讓林云舟認下我?!埂改阏嬉J?如果是為了銀兩,這銀兩本大爺我就可以……」
我搖了搖頭。大夫說那家藥鋪是林云舟林家藥鋪,素心蕨除了林家藥鋪,他還不知哪里還有。
還說舅母的病不宜再拖?!皋k法我倒有,只不過你可能需要吃點苦頭。」林家大門還未靠近,
就被趕了好幾次。更何況阿爹重利,怎會無故認下我。吃點苦,又算什么。見我點頭,
馮平摩挲著胳膊終于露出嫌棄之色?!敢皇钦乒竦拿鞔_與我說,有個叫林夕的找我,
我還以為站在我跟前的是個什么鬼東西?!埂改阙s緊把你這身破爛衣服給我換掉,
還有那臉上涂的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也趕緊給我洗掉?!埂高@認親還真得靠你這張臉?!?/p>
一日之后,市井長街?!高@女娘長得真俊啊?!瓜掳捅徽凵忍糁⑽⑻穑?/p>
油腔滑調(diào)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掃去下巴的折扇,手腕卻被扣住?!阜砰_我!」
近在咫尺的馬車窗簾微微波動。無名指飛快地在擒住我手的虎口上劃了三道?!阜砰_你?
本少爺?shù)瓜胫肋@是哪家的女娘,好讓我上門提親娶了去,好好疼疼你。」
往后退了一步的我又被拉回數(shù)步,剛剛好擋住馬車前行的路?!格T少爺好興致?!?/p>
馬車車簾被掀起,從里探出個人來:「我聽說停云軒最近來了好茶,
也不知馮少爺是否愿意請林某飲上一口?!柜T平倏地松了手,整了整衣襟,
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高@不是林老爺嗎?喝茶——好說。」「咦?」「林老爺,
是不是這日頭太毒了,我怎么看著這女娘倒是有九分像你?」4亦如馮平所說,
遙不可及的認親變得輕而易舉,我成了林家大小姐。只是這場認親后,
我夢里全是阿娘的樣子。那段時日我一直守在床邊。
阿娘的眼神空茫茫地望著帳頂不知積了多久的塵絮?!赶骸顾龁疚?。聲音又輕又飄,
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裹著藥氣和記憶的陳腐味道?!赶氩幌肼犅牥⒛锏墓适??」
年輕的阿娘偷偷溜出府邸,燈影搖曳,人潮喧鬧。阿娘說自己像一尾活潑的錦鯉,
撞進了滿城流光溢彩里,也撞進了一雙清涼含笑的眼眸里。阿娘說,燈火映著他清俊的側(cè)臉,
而他的聲音也像浸了月華,溫潤好聽。阿娘說,她真想與他一直走在那夜的擁擠街道里。
情愫一旦生了根,便如藤蔓滋生,再難根除。那扇窄窄的門扉里,成了阿娘整個世界。
「他說,待他金榜題名時,必風(fēng)風(fēng)光光迎娶我?!埂杆f,寧負綱常不負卿?!?/p>
「而我與阿爹斷了父女情。」
阿娘帶上所有的積蓄和值錢的首飾義無反顧推開了那道沉重的門。阿娘說,
在一個柳絮紛飛的暮春迎來了自己的初春。院墻斑駁,窄仄小院。阿娘褪去綾羅,
換上粗布麻衣。她笨拙地學(xué)著劈柴生火,踉蹌地學(xué)著汲水。但積蓄終是見了底,
可典當(dāng)?shù)臇|西也所剩無幾。阿娘說,日子不知怎么就突然像浸透了苦水的棉布,
但還是擠出了一絲甘甜——遲遲未來的月事帶來了甜意。「他說,
實在不忍心讓我跟著孩子受苦?!埂杆f,要尋個正經(jīng)的營生?!埂溉缓?,
他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問我身上可還有什么能應(yīng)急的,因為尋個營生需要打點?!?/p>
大雪連續(xù)下了幾日,將小小的院落徹底封住。柴薪耗盡,米缸見底。阿娘說,
她裹著所有能御寒的衣物,蜷縮在冰冷的床上,腹中的饑餓和寒意一陣緊過一陣。
阿娘開始發(fā)熱,昏昏沉沉,時而清醒時而又陷入光怪陸離的夢境里。阿娘說,
她喊著他的名字,但始終不見他回來。阿娘還說,若不是那對夫妻,
或許她帶著我就死在了那個冬日里。這個冬日之后,阿娘多了兄嫂,而我多了舅父舅母。
只是阿娘的他一直未歸。再見之時,卻是他穿著簇新的錦衣,
喊著同樣身著綢緞華服的女子為「娘子」。而大家說這位女子是出了名的有錢寡婦。
阿娘問為什么?;貞?yīng)阿娘的是:「我以為你有了我的孩子后,你爹會認下我,
沒想到你爹可真是狠得下心。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與你周旋?!埂冈瓉恚?/p>
他說的營生便是拿著孩子裹挾阿爹?!埂冈瓉恚c我的一切沒有葉家家產(chǎn)烘托,
到頭來不過周旋二字……」阿娘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
我握著阿娘的手哽咽著:「阿娘,你還有我,還有我……」手指滑落,血色洇開,
我再也得不到阿娘的回應(yīng)。醒來時,滿耳回蕩著阿娘聲嘶力竭的:「別認!離他遠遠的!」
5到林家沒多久,馮平笑問我:「林夫人對你這突然冒出來的林家大小姐態(tài)度如何?」
「那個變?yōu)榱旨叶〗愕牧至顑x有為難你嗎?」
「需要小爺多去林府幾趟略表對你有求娶之意嗎?」「哎,你不說話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看不起小爺?shù)恼?。雖說是老招,但你那爹就愛吃這招?!?/p>
或許那會兒我太過寂靜無聲,喧鬧的馮平突然跟著安靜了下來,
一雙眼睛不住地在我身上打量,最后輕聲問道:「真被欺負了?」
茶樓成了我閑來無事常待的地方,在這里能看到黎城最繁華的街。
我喜歡看人來來往往的樣子,還有一人看另一人的樣子。但不知何時,
一人看街變成了兩人看街。馮平總會在我到茶樓的下一刻出現(xiàn),安靜不過一會兒,
便拉著我胡亂拉扯,而最后的話往往落在:「你在林家如何?」我把落在街上的視線收回,
喝了一口茶后,打趣道:「富家大少就這般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樣子?」馮平眉梢微挑,
帶著幾分自得:「馮家花錢請了那么多人,還不能讓小爺我游手好閑了?」
「那家中不是還有四房美妾?」此話一出,茶室里陷入了沉寂。來黎城已有時日,
就算馮平未和我說起馮家之事,多少有點耳聞,只言片語,拼湊起來也能知道個大概。
馮平生母身體孱弱,在馮平八歲時便沒了。兩個月后,馮父帶回了一女子,
女子身旁還跟著一個孩子。大家都說,這位續(xù)弦的夫人溫婉賢淑,
待馮平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馮平每每生出事端,
這位續(xù)弦的夫人總會第一時間擋下那些沖馮平而去的洶涌責(zé)難。不要說四房妾室,
只要是馮平喜歡的,再多的也未嘗不可??此茻o邊的庇護,何嘗不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軟刀,
悄無聲息地剔去立身處世的筋骨,只要時機成熟,輕輕一推,便可以使人摔得粉身碎骨。
我不知馮平是否能看透。馮平垂著腦袋,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了一片陰影,
不知在想些什么。無論如何終是我越了線,正想著道歉,卻聽到低沉的一聲:「林夕,
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林夕,你確定——是你想的這樣?」這是林令儀問我的。
問完之后,便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猜不透意思。應(yīng)該說,我猜不透林令儀這個人。
回到林家,馮平所擔(dān)心的「欺負」并未發(fā)生。除了初見,林家夫人陳蓉瞥了我一眼,
之后再未將視線落在我身上。哪怕之后迎面遇上,目光也是直直越過我,落在別處。
或許在她看來,
我與家中擺設(shè)物件并沒有任何不同——頂多不過一個有價值的物件占了點地方罷了。
相比陳蓉,林令儀熱絡(luò)了太多:「哎呀——令儀日思夜想也想多個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