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門皆知慕雪歸修無情道。他親手剝我靈根、毀我丹田、將我囚禁雪峰整整三十年。
如今我的血浸透皚皚積雪,開出灼灼紅梅。而慕雪歸靜立如神祇:“你道心不穩(wěn),當罰。
”那夜仙鶴銜來續(xù)命丹,鳳凰火為我暖身,連神樹都將靈果偷遞到我唇邊。
掌門勸他收手:“他曾為你一劍跳下斬情崖!”慕雪歸置若罔聞。
直至我燃盡神魂時朝他一笑:“慕雪歸,這次我永不跪你。
”——他手中鎮(zhèn)派仙劍竟轟然碎裂。所有人都忘了,三百年前他入道后殺的第一個人。
就是他親手剖心剜骨才救回的徒弟。我重生歸來了。雪。無盡的白,冰冷的白,
吞噬萬物的白。玄冰谷,歸雪峰頂。寒風像淬了毒的刀子,卷著冰粒切割天地,刮在人身上,
連骨頭縫里都滲出砭人的痛。在這片極致的嚴寒死寂中,一點刺目的艷紅緩緩漫開。
蕭燼跪在那里。玄青的弟子服早已被寒意浸透,凍得發(fā)硬,顏色深得像是凝固的血。
更真的血,是從他口中涌出的,溫熱的猩紅落在身前一片狼藉的積雪上,
發(fā)出極輕微的、仿佛炭火爆裂般“滋滋”的聲響。血珠迅速凝結(jié),并非變成冰晶,
而是詭異地在純白上烙印下一朵朵灼灼盛放的梅花。灼眼得近乎妖異,蜿蜒著,
掙扎著向遠處那個冷寂的身影蔓延而去,在一片肅殺的白茫茫雪原之上,
描繪出驚心動魄的殘忍畫卷。慕雪歸就站在三丈之外。素衣似雪,廣袖輕垂,周身三尺之內(nèi),
風雪繞行,片葉不沾身。整個人仿佛由天山頂尖的寒玉雕琢而成,冷硬、剔透,
散發(fā)著亙古不化的冰寒。那完美的眉眼,俊逸得如同神祇臨凡,卻凝著一層永凍的嚴霜。
他看著跪在雪地里不斷吐血的青年,那雙深邃的、曾映照過九天星河的眸子,
此刻淡漠得如同在看一塊路邊的頑石。“你道心不穩(wěn),癡念橫生,當罰?!甭曇羟逶?,
卻毫無溫度,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錐,精準地鑿進蕭燼早已麻木的心臟里,
“既已受戒鞭百道,為何仍不知悔?妄動凡心,覬覦師門至寶璇光鏡,是為大惡。
”蕭燼沒有辯解。
他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抵抗那刺入骨髓的寒冷和丹田破毀后如萬蟻噬心的無邊劇痛。辯解?
在這位修煉無情道已達絕巔的云棲仙宗第一峰主面前,
在他那雙洞察秋毫、卻唯獨沒有一絲“人”的溫度的眼睛里,任何多余的情緒都是徒勞。
“咳...咳...”胸腔火燒般劇痛,又一口熱血噴出,在地上開出一朵更大的紅梅。
他想笑,喉嚨卻被腥甜堵住,只能發(fā)出破風箱般嗬嗬的聲音。罰?三十年了。
從他被這位至高無上的師尊親手抽出那條先天火屬性天靈根開始,
從他引以為傲的丹田被毫不留情地一指戳碎開始,
他就被困在了這座用萬載玄冰打造、連神識都能凍碎的囚籠里。他的血肉骨骼,
連同那顆被刻上恥辱印記的靈魂,早已與這皚皚雪峰融為一體。罰?他的一切早已被罰沒了。
剩下的,不過是茍延殘喘的時間長短問題??蔀槭裁础氰忡R?
那個曾經(jīng)掛在她腰間的、不起眼的法寶碎片?蕭燼的眼睫被呼出的熱氣凍結(jié),
視線因劇痛而模糊。他只是憑著本能,死死盯著風雪中那個模糊的白玉簪尖。
那是師尊發(fā)冠上唯一的飾物。那是三百年前,他第一次煉器失敗時,
用爐渣里僅存的一點火靈玉勉強磨出來的畸形玩意兒,獻寶似的捧著,
磕磕巴巴說“給師尊壓袍腳”……風雪聲似乎更急了,像怨鬼在哭嚎。
漫長的白日艱難地滑向冰冷的黑夜。就在蕭燼的意識快要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淵時,
一絲極微弱的暖流,從麻木斷裂的四肢百骸間悄然涌起,如同凍土之下頑強冒頭的幼苗。
一股熟悉的、溫和醇厚的草木靈機氣息鉆入鼻腔。干裂的唇邊微微一涼,
觸碰到了什么溫潤的東西。一枚色澤純白、形如嬰孩的果子不知何時被送到了他的嘴邊,
散發(fā)著馥郁的生命氣息,果子頂端還帶著新鮮的蒂痕。是峰頂那株萬年菩提樹的靈果!
蕭燼艱難地轉(zhuǎn)動干澀的眼珠。在他身后的風雪陰影里,粗壯的菩提神木枝葉間,
仿佛有兩只微小的、亮晶晶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帶著人性化的擔憂和急迫,
那樹枝迅速縮回濃厚的陰影中,隱沒在暗夜里,仿佛剛才從未出現(xiàn)。幾乎是同一時間,
頭頂一片巨大的陰影落下,擋住了傾瀉而下的風雪。
一只通體潔白、仙氣繚繞的丹頂仙鶴不知何時盤旋而降,
巨大的翅膀輕柔地覆蓋在他幾乎失去知覺的身體上。溫暖柔軟的羽毛隔絕了刺骨的寒。
它的喙小心翼翼探下,將一枚散發(fā)著柔和乳白光芒、氤氳著驚人生命精華的丹藥,
輕輕送入他口中。那丹藥入口即化,一股磅礴暖流瞬間涌入臟腑,雖然無法修復(fù)丹田的裂痕,
卻奇跡般地護住了他即將熄滅的心燈。然而,溫暖還未完全驅(qū)散僵硬,
更深、更灼人的暖意陡然從身體下方升騰而起!雪層深處,
竟然無聲無息地燃起了一蓬純凈的金色火焰!
那是傳說中能涅槃重生的先天神火——鳳凰真炎!火焰溫柔地舔舐著他冰冷的皮膚,
甚至主動引導(dǎo)著他體內(nèi)微弱的火靈力抵抗嚴寒,暖流包裹住他,
卻一絲一毫也沒有損傷他的衣物,控制之精妙,幾近神跡。夜半時分,
一個身影踏碎虛空而至。是掌門云衍真人。他須發(fā)皆白,臉上溝壑縱橫,
看著雪地中被仙鶴遮護、身下燃著神火、唇邊還殘留著半片菩提靈果痕跡的蕭燼,
眼中痛色與復(fù)雜交織如濃墨。“雪歸……”云衍真人艱難開口,聲音被寒風吹得有些發(fā)抖,
“收手吧!看在這些……看在蒼天的份上!
”他指著風雪中那詭異而令人心悸的景象:護主的仙鶴,溫暖的鳳凰火,
偷送靈果的神木靈性?!澳汶y道忘了?三百年前那場妖族大禍……就是這孩子!就是他蕭燼!
為了替在混亂中傷重的你尋找那一絲渺茫的生機,只因為一句謠傳斬情崖底有‘生息草’,
他便義無反顧,提著一把凡鐵就跳下了萬丈斬情崖!是,你那時剛?cè)霟o情道,道心如鐵,
可這份以命相護的因果……”“道心如鐵?”一直靜默如峰的慕雪歸終于動了。
他微微側(cè)過臉,冰雪般的眸子毫無波瀾地掃過地上形容凄慘的蕭燼,那眼神,
比這極寒玄冰谷的風還要冷上萬分。“他為我跳崖?”薄唇輕啟,
吐出的字句比寒風更刮人心,“那是他的執(zhí)念,亦是修行路上亟需斬斷的業(yè)障。執(zhí)念不除,
終將墮魔。我助他斬斷塵緣,有何不可?此心似鐵?不,此心空明,并無一絲塵埃可染。
”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那朵朵染血的紅梅上多停留一瞬。
雪地上鳳凰火跳躍的金光映在他眼底,都化作了寂滅的冰原。
云衍真人眼中最后一點希望之光徹底熄滅,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深深看了那風雪中清絕遺世的背影一眼,發(fā)出一聲長長的、仿佛來自幽深歲月的嘆息,
身影在凄厲的嗚咽風聲里慢慢淡去,消散不見。仙鶴悲鳴一聲,雪白的羽翼在蕭燼頭頂扇動,
留下最后一縷微溫的靈風,也隱入了茫茫雪幕。鳳凰火,依舊執(zhí)拗地燃燒著,暖光跳躍,
卻已帶上了赴死般的孤寂,在徹骨的寒夜里是唯一的溫度。
“咳…呵……”嘶啞破碎的笑聲突兀地在風雪中響起,如同鈍刀割裂破帛。
蕭燼終于緩過了一絲氣力。那珍貴的丹藥、靈果、神火……終究是杯水車薪。他抬起頭,
那張曾經(jīng)風清月朗、如星辰耀目的臉龐,此刻只剩下刻骨的蒼白和一種了無生趣的空洞。
唯有那雙眼睛,深陷的眼窩里,最后一點死寂的灰燼中,
倏地跳躍起兩點微弱的、卻令人心悸的光焰。那不是生的火焰,
而是某種焚盡一切后余下的……瘋狂的沉靜。他望著風雪中那尊無情的玉像,
望著那雙他曾仰望、也曾鐫刻心底的冰封之眸,沾滿血跡的唇極其緩慢地彎起一個弧度。
那是一個笑。
一個疲憊到極點、將所有殘存血肉靈魂都押上賭臺的、破碎到令人窒息的——決絕的笑!
所有的掙扎與等待終于走到盡頭。也好。他體內(nèi)的精血在燃燒,
經(jīng)脈斷裂處殘存的、本就不多的靈力開始在一種禁忌意志的驅(qū)動下逆流奔涌,
匯入他那搖搖欲墜、布滿裂痕的神魂深處。一種恐怖的崩解氣息,
開始從他靈魂本源處彌漫開來,無視一切外在的傷患,直接燒向根本!
天地間的風雪似乎被這股無形的力量所驚悸,驟然一滯!
連他身下那不滅的鳳凰火都猛地搖晃了一下,火焰收縮,發(fā)出尖銳的鳴叫。
蕭燼臉上的笑容在擴大,
那份傾塌一切的毀滅感與那純粹無瑕的神祇形成了天地之間最驚心動魄的對比。
他的嘴唇艱難開合,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燃燒的滾燙余燼,
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峰頂:“慕雪歸……”他念出這個刻骨銘心的名字,
如同吐出燃燒的刀鋒?!啊@一次…”他眼底的光亮驟然拔高,
如同將熄星辰隕落前的最后輝煌,“我…永不跪你。”話音落下的剎那,
他神魂的最后一線光焰驟然熄滅。身體里那股玉石俱焚的決絕意志攀升到頂點,
然后如燃盡的星辰般轟然坍縮!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
只有一種無聲的崩塌感瞬間席卷了整個空間!跪在紅梅白雪間的軀體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道,
軟軟地向冰冷徹骨的積雪倒去,像一株被連根拔起的脆弱蘆葦。然而,
就在那具軀殼倒下前的千分之一剎那——慕雪歸!這位云棲仙宗第一峰主,
劍道絕巔的無情道尊,那完美無缺、永遠凝著一層亙古寒冰的臉上,
出現(xiàn)了一絲絕對的——空白!沒有任何情緒,沒有任何征兆,
只有一種神像轟然碎裂前所不擁有的絕對的…空!緊接著——鏗——嚓——?。?!
一道撕裂耳膜、擊穿靈魂的銳響猛地炸開!猶如九天劫雷轟然劈在了這雪峰之巔!
宗鎮(zhèn)派傳承意志、與他心神相連千百年、宛若他一部分臂膀的證道至寶——“玉霄寒霜劍”,
竟在他手中……毫無預(yù)兆地、寸寸崩裂!
雪亮的、蘊含著極凍寒意的仙劍碎片如同冰晶煙花般在他掌中炸開!
鋒銳的殘片割裂了他那只完美如神玉的手掌,點點溫熱猩紅濺落在他潔白的衣袍上,
像雪地里突兀綻開的幾朵細小紅梅。更多的碎片卻帶著崩天毀地的殘存劍氣和無主的哀鳴,
暴烈地向四面八方激射,發(fā)出尖銳刺耳的破空聲!狂亂的劍氣碎片攪碎了玄冰谷千年的沉寂!
四周堅硬無比的萬載玄冰壁上瞬間被斬出無數(shù)道深淺不一的恐怖劍痕!
風雪被這股爆裂的力量排開,形成一個短暫的空洞旋渦,又被瞬間涌來的更猛烈的寒風填滿。
一片冰寒刺骨的碎片,裹挾著毀滅的力道,精準地從慕雪歸眉骨旁堪堪擦過!
在他臉上留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血線!那細微的傷口,和他衣袍上、手掌上不斷滲開的血色,
映襯著他此刻臉上的那一瞬間的“空?!保谷伙@得……無比妖冶!死寂。
連狂風的嗚咽都在那碎裂聲后短暫地消失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