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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潮汐年代 章臺楊柳007 38202 字 2025-07-01 1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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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 (1985 - 1995)第一章:1985:糧票、冰棍與“萬元戶”北方重鎮(zhèn),

濱江市。巨大的紅星機械廠如同一個五臟俱全的獨立王國。高聳的煙囪是它的呼吸,

轟鳴的機床是它的心跳,而星羅棋布的工人新村——那片整齊劃一的紅磚樓群,

則是它跳動的心臟孕育出的萬千細胞。夏日的午后,蟬鳴聒噪。

六歲的沈明軒蹲在筒子樓門口陰涼的水泥地上,專注地盯著一個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舊鬧鐘。

小小的螺絲刀在他稚嫩卻異常穩(wěn)當?shù)氖掷镛D動著。他的父親沈國棟,

紅星廠里技術拔尖的八級鉗工,此刻正坐在旁邊的馬扎上,手里摩挲著一個锃亮的黃銅煙嘴,

看著兒子,眼神里有種難以言喻的復雜。他既欣慰兒子對機械天生的興趣,

又隱隱擔憂這“不務正業(yè)”的心思會影響學習。“明軒,別瞎鼓搗了,

回頭弄壞了你媽又該說。”沈國棟的聲音不高,帶著點金屬的質(zhì)感。沈明軒頭也不抬:“爸,

我就看看它里面怎么響的,裝得回去?!边@時,樓門口傳來一陣喧鬧。

幾個孩子圍著推著冰棍箱的老張頭。冰棍箱蓋著厚厚的棉被,里面是孩子們夢寐以求的清涼。

五分錢一支的鹽水冰棍,是夏天最奢侈的享受?!拔乙桓?!”陳衛(wèi)東響亮的聲音響起,

他從兜里掏出幾張花花綠綠的票證,熟練地抽出一張“糖票”,又摸出五分硬幣遞給老張頭。

沈明軒抬起頭,看著陳衛(wèi)東滿足地舔著冰棍,咽了口唾沫。他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口袋,

早上媽媽王淑芬——紅星廠子弟小學的老師——只給了他一張下午買豆腐用的“豆制品票”。

“衛(wèi)東,糖票能換冰棍?”沈明軒好奇地問。“嗨,老張頭認票也認錢!

”陳衛(wèi)東得意地晃了晃腦袋,“我拿我奶的糖票換的,反正她牙不好,吃不了糖。

”沈國棟皺了下眉:“衛(wèi)東,票是計劃內(nèi)的,不能亂換。讓你爸知道又得揍你。

”陳衛(wèi)東縮了縮脖子,嘿嘿一笑,跑開了。不遠處的樹蔭下,五歲的蘇念真安靜地坐著,

手里捧著一本掉了封皮的《木偶奇遇記》。她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裙子,

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她的父親蘇長林是隔壁紡織廠的供銷科副科長,

母親李桂蘭是紡織廠醫(yī)院的護士。比起沈明軒家純粹的工人氣息,

蘇家似乎多了點書卷氣和隱約的不同?!澳钫?,吃冰棍嗎?”李桂蘭走過來,溫柔地問。

蘇念真搖搖頭,眼睛沒離開書頁:“媽媽,我不熱?!崩罟鹛m摸了摸女兒的頭,

目光投向沈國棟這邊,笑著打了個招呼:“沈師傅,帶孩子呢?!薄袄钭o士下班了。

”沈國棟點點頭。兩個大人寒暄了幾句工廠里的閑話。

沈明軒的目光卻被蘇念真手里的書吸引,他猶豫了一下,放下螺絲刀,慢慢蹭過去。

“你看的什么書?”蘇念真抬起頭,露出一雙清澈卻有些怯生生的眼睛:“匹諾曹的故事。

說謊鼻子會變長?!薄芭丁鄙蛎鬈幩贫嵌?,“好看嗎?”“好看。”蘇念真小聲說,

把書往他這邊挪了挪,“你要看嗎?”沈明軒搖搖頭:“我看不懂那么多字。

”他指了指地上的鬧鐘,“我更喜歡那個?!本驮谶@時,廠區(qū)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

播放著振奮人心的進行曲,接著是廠領導洪亮的聲音:“……全廠職工同志們!

我們要學習南方‘萬元戶’的開拓精神!解放思想,搞活經(jīng)濟……”“萬元戶?

”沈明軒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熬褪且荒昴軖暌蝗f塊錢的人家?!鄙驀鴹澓吡艘宦暎?/p>

語氣帶著一種工人階級固有的、對“投機倒把”者的不以為然,“錢哪有那么好掙?

老老實實上班,靠技術吃飯才是正經(jīng)?!崩罟鹛m笑了笑,沒接話,

但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蘇長林最近常在家里提起“雙軌制”、“批條子”之類她不太懂,但總覺得有點懸的詞。

夕陽的余暉給紅磚樓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沈明軒看著蘇念真低頭看書的側影,

又看看自己手里冰冷的零件,再看看遠處高聳的煙囪和墻上“大干四化”的褪色標語。

糧票、冰棍、萬元戶……這些詞匯像一顆顆種子,悄然落進了他懵懂的童年土壤里。

他不知道它們會長成什么,只覺得這個叫“紅星”的世界,似乎并非鐵板一塊,總有些縫隙,

透進來一些不一樣的風。

第二章:1987:課外書風波與“倒爺”陰影時光像廠區(qū)運煤的小火車,

哐當哐當?shù)伛側肓?987年。沈明軒和蘇念真都升入了紅星廠子弟中學初中部。

沈明軒依舊癡迷于一切會動的東西,航模小組成了他的樂園。蘇念真則像一顆安靜的小樹,

在文學的土壤里悄然生長,作文常常被當作范文貼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這天放學,

沈明軒沒有像往常一樣直奔航?;顒邮?,

而是拐進了廠區(qū)邊緣那個小小的、光線昏暗的新華書店。

他的目光被最新一期《電子世界》牢牢鎖住。封面上一臺造型奇特的“個人計算機”圖片,

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定價:一元五角。一元五角!

這相當于他兩個月的零花錢(主要是省下的早餐錢),或者二十支鹽水冰棍!

沈明軒摸了摸干癟的口袋,

里面只有幾張零散的飯票和一張嶄新的“工業(yè)券”——那是他攢了好久,

原本想求爸爸買一把新螺絲刀的。他站在柜臺前,猶豫了很久。新螺絲刀的誘惑,

敗給了《電子世界》封面上那個神秘莫測的方盒子。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心里滋生。

第二天中午,在學校食堂打飯的長龍里,沈明軒找到了陳衛(wèi)東。

陳衛(wèi)東正唾沫橫飛地講著他爸從南方出差帶回來的電子表?!靶l(wèi)東,”沈明軒把他拉到一邊,

壓低聲音,“你有‘糧票’嗎?全國糧票最好。”陳衛(wèi)東眼珠一轉:“有啊,你要干嘛?

買吃的?”“不是,”沈明軒有點緊張,“我想買本書,錢不夠。聽說……糧票能換錢?

”陳衛(wèi)東嘿嘿一笑,一副“你終于開竅了”的表情:“行啊明軒!開書單了?沒問題!

一斤全國糧票能換兩毛多呢!你要多少?”沈明軒盤算了一下:“五斤……不,三斤就行。

”他拿出那張寶貴的工業(yè)券,“這個……也能換點吧?

”交易在放學后一個僻靜的鍋爐房后面進行。沈明軒用三斤全國糧票和一張工業(yè)券,

從陳衛(wèi)東一個“有門路”的表哥手里,換到了九毛錢。加上自己攢的五毛,

終于湊夠了一塊四。他飛奔向書店,買下了那本《電子世界》,像捧著稀世珍寶。然而,

紙終究包不住火。幾天后,沈國棟在整理工具箱時,

發(fā)現(xiàn)那張原本該換新螺絲刀的工業(yè)券不見了。追問之下,沈明軒支支吾吾,

最終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坦白了自己用糧票和工業(yè)券換錢買書的事。

沈國棟的臉色瞬間鐵青。他一把奪過那本嶄新的《電子世界》,狠狠摔在地上。

“混賬東西!”沈國棟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誰教你搞這些歪門邪道的?糧票!

工業(yè)券!那是國家發(fā)的!是計劃!是讓你保證基本生活的!

不是讓你拿去換錢買這些沒用的閑書的!” 王淑芬聞聲趕來,

看到地上的書和氣得臉色發(fā)紅的丈夫,

又看看低著頭、緊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的兒子,心里明白了大半。她嘆了口氣,

想勸,卻不知從何勸起。 “計劃!規(guī)矩!懂不懂?”沈國棟指著沈明軒,“沒有計劃,

沒有規(guī)矩,廠里幾萬人吃什么?用什么?都像那些‘倒爺’一樣,鉆空子,倒買倒賣,

國家不就亂套了?你爸我這輩子,靠的就是技術,是老老實實按計劃走!投機取巧,

走不長遠!” “可……可我就是想看看……”沈明軒的聲音帶著哭腔,滿是委屈。

“想看?等你長大了,掙工資了,堂堂正正拿錢買!不許再碰這些邪門歪道!

”沈國棟下了死命令,“書沒收!這個月和下個月的零花錢,全扣!

” 那本《電子世界》被鎖進了沈國棟的工具箱底層。沈明軒感覺心里也被鎖進了一團火,

燒得他難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計劃”的冰冷鐵壁,

以及自己渴望觸碰外面世界的沖動,是如何被它無情地彈回。 這團火還沒熄滅,

一場更大的陰影籠罩了蘇念真家。 紡織廠供銷科科長被帶走調(diào)查的消息,

像一顆炸彈在廠區(qū)炸開。傳言涉及利用“雙軌制”差價倒賣廠里的棉紗批條,數(shù)額不小。

作為副科長的蘇長林,也被卷入了風暴中心。 蘇家的氣氛驟然降到冰點。李桂蘭愁容滿面,

廠醫(yī)院里的閑言碎語讓她抬不起頭。蘇念真放學回家,常??吹侥赣H在偷偷抹眼淚,

父親則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往日的溫和儒雅蕩然無存。

家里再也聽不到她念書的聲音,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沈明軒去找蘇念真,想安慰她。

走到她家樓下,看到蘇念真一個人坐在花壇邊,抱著膝蓋,

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紡織廠高大的水塔。 “念真……”沈明軒輕輕叫了一聲。

蘇念真轉過頭,眼睛里沒有了往日看書時的神采,只剩下惶恐和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疲憊。

“我爸……可能回不來了?!彼穆曇糨p得像一陣風。 沈明軒不知道說什么好,

只能笨拙地坐在她旁邊。他想起自己因為一本課外書挨的訓斥,

想起父親口中那些破壞“計劃”的“倒爺”。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

大人們的世界遠比航模復雜得多,那些所謂的“空子”和“倒賣”,

背后是足以摧毀一個家庭的驚濤駭浪。他看著蘇念真蒼白的側臉,

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卻又感到深深的無力。計劃經(jīng)濟的鐵幕之下,裂痕已經(jīng)出現(xiàn),

而掉進裂縫里的人,顯得那么渺小無助。 蘇念真把頭輕輕靠在膝蓋上,低聲說:“明軒,

你說,人為什么要做錯事呢?安安穩(wěn)穩(wěn)的,不好嗎?” 這個問題,沈明軒答不上來。

他只知道,那個安靜看書的蘇念真,被這突如其來的陰影籠罩了。而他心中的那團火,

在憤怒和迷茫中,似乎燒得更旺了。

第三章:1989:廠子弟校的“分流”時間邁入1989年,濱江市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

紅星機械廠那標志性的煙囪冒出的煙,不再像過去那樣濃密而穩(wěn)定,時常顯得有些稀薄,

甚至斷斷續(xù)續(xù)。一種無形的焦慮,如同冰冷的霧氣,開始在廠區(qū)彌漫。廠門口的公告欄里,

“優(yōu)化組合”、“提高效率”之類的字眼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

這股寒意也吹進了紅星廠子弟中學。初三的教室,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低氣壓。

講臺上,班主任老李推了推厚厚的眼鏡,語氣沉重: “同學們,中考在即,

這是你們?nèi)松牡谝淮沃匾炙畮X。根據(jù)……呃,根據(jù)廠里和學校的實際情況,我們這一屆,

‘保送’廠技校的名額會有所增加。技校出來,直接進廠工作,

端的是鐵飯碗……” 下面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沈明軒坐在前排,眉頭緊鎖。他成績優(yōu)異,

尤其是數(shù)理化,一直是年級前茅。他的目標很明確:濱江市最好的高中——市一中。

然后考上北京的大學,去看看《電子世界》里描繪的那個更廣闊的世界。進廠技校?

那意味著他的人生軌跡將和他父親,以及這廠區(qū)里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

被牢牢地焊死在這片逐漸失去光澤的“鐵銹地帶”。 “老師,”一個大膽的聲音響起,

是陳衛(wèi)東,他滿不在乎地晃著腿,“技校出來真能保證進廠?

我可聽說廠里現(xiàn)在自己人都要‘優(yōu)化’了!”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老李的臉色有些難看:“陳衛(wèi)東!不要道聽途說!廠子有困難是暫時的,

但紅星是國家的重點企業(yè),根基深厚!技校生是廠里的后備力量……” “得了吧李老師,

”陳衛(wèi)東嗤笑一聲,“我表哥技校畢業(yè)兩年了,還在車間打雜呢,

工資還不如門口賣茶葉蛋的。我反正不念了,開春就跟我舅去南方!聽說那邊滿地是錢,

工廠招工都招不過來!” “你!”老李氣得拍了下桌子,“陳衛(wèi)東,你這是自毀前程!

” “前程?”陳衛(wèi)東撇撇嘴,“能掙到錢就是前程!” 這場小小的沖突,像一根針,

刺破了教室里壓抑的平靜。沈明軒看到身邊的蘇念真,臉色蒼白,手指緊緊攥著鋼筆。

她的成績也很好,文科尤其突出。她的夢想是讀高中,上大學,當老師或者作家。

但自從父親蘇長林因“經(jīng)濟問題”被判了五年,家里的頂梁柱倒了,

全靠母親李桂蘭微薄的工資和親戚偶爾的接濟度日。進技校,早點工作掙錢,

成了母親對她最現(xiàn)實的期望。 放學路上,沈明軒和蘇念真沉默地走著。

寒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和煤灰。 “念真,你想考一中嗎?”沈明軒打破了沉默。

蘇念真低著頭,看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棉鞋:“想……可是……”她聲音哽咽,

“我媽……太辛苦了。技校不用交學費,還有補貼……” “可是你成績那么好!

”沈明軒有些激動,“考上一中,將來才能考好大學!你爸的事……不是你該承擔的!

” 蘇念真猛地抬起頭,眼圈泛紅:“那誰承擔?我媽嗎?

看著她每天下班回來累得話都說不出,還要去幫人縫衣服賺點錢?明軒,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樣的底氣?!?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和羨慕。

沈明軒的父親還在崗位上,雖然獎金少了,但工資穩(wěn)定。 沈明軒被噎住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所謂的“公平”在現(xiàn)實面前是多么脆弱。他和蘇念真之間,

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鴻溝隔開了。這道鴻溝,叫“家境”。 “我不管,”沈明軒倔強地說,

像是在說服蘇念真,也像是在說服自己,“我一定要考一中!念真,你也別放棄!

我們可以……可以想辦法!我可以幫你補習!” 蘇念真看著沈明軒眼中燃燒的執(zhí)拗,

那是一種她既向往又畏懼的光芒。她最終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明軒,謝謝你。但是……再說吧?!?她加快腳步,

身影很快消失在筒子樓的拐角。 沈明軒站在原地,刺骨的寒風似乎吹進了他的心里。

陳衛(wèi)東要去南方淘金,蘇念真可能被迫放棄夢想去技校,而他自己,

通往一中的路也并非坦途。父親的期望是讓他考工科大學,

畢業(yè)最好能分回紅星廠或者類似的國營單位,延續(xù)那份“鐵飯碗”的榮光。

可沈明軒看著廠區(qū)日漸破敗的圍墻,聽著大人們憂心忡忡的議論,那份“榮光”在他眼中,

早已鍍上了一層名為“銹蝕”的陰影。 “分流”二字,像冰冷的閘刀,

懸在所有廠礦子弟的頭頂。它不僅分流著升學路徑,更在無聲地分流著他們的命運,

以及他們對這個熟悉世界剛剛開始萌芽的認知。沈明軒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不要被分到那條看起來“穩(wěn)妥”卻暮氣沉沉的老路上。他要闖出去!這個念頭,

從未如此刻般強烈。他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沒有星星,只有冰冷的鐵灰色云層,

但他仿佛看到了云層后面,有一片屬于未來的、未知的、充滿可能性的光。

第四章:1991:價格闖關與父輩的裂痕初三的硝煙尚未散盡,

“價格闖關”的風暴便裹挾著九十年代初的寒意,席卷了整個濱江市,

也狠狠地撞進了紅星廠子弟們剛剛繃緊的高中生活。報紙上、廣播里,

充滿了“改革陣痛”、“長痛不如短痛”的論調(diào),但落到普通工人家庭的飯碗里,

就是實打?qū)嵉目只?。糧票似乎一夜之間失去了魔力。

供銷社、糧店門前排起了前所未有的長龍。人們攥著手里那點可憐的積蓄和花花綠綠的票證,

眼神里充滿了對未知物價的恐懼。

米、面、油、肉、布……所有生活必需品的價格如同脫韁的野馬,打著滾往上翻。

紅星廠區(qū)彌漫著一種比備戰(zhàn)中考更令人窒息的焦慮。沈明軒背著書包放學回家,

遠遠就看見筒子樓前的空地上,母親王淑芬正和幾個鄰居嬸子焦急地議論著。

“……聽說豆油要漲到三塊多一斤了!我的老天爺,這還讓不讓人活!”李嬸拍著大腿,

聲音帶著哭腔。 “可不是!老沈家嫂子,你家糧票還有富余不?

我家這個月的細糧票快見底了,孩子正長身體……”另一個嬸子拉著王淑芬的手。

王淑芬眉頭緊鎖,嘆了口氣:“我們家也緊巴巴的。老沈這個月獎金又少了,

廠里效益……”她話沒說完,看到兒子回來,連忙收住話頭,強擠出笑容,“明軒回來了?

快回家寫作業(yè)?!鄙蛎鬈幠c頭,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家里不寬裕,

父親沈國棟雖然技術過硬沒下崗,但廠里效益下滑,獎金早就成了泡影,工資也時常拖欠。

這次物價飛漲,無疑是雪上加霜。他走進家門,看見父親沈國棟正悶頭坐在飯桌旁,

桌上放著一疊剛領回來的工資——薄薄的一沓,遠不如往年厚實。父親臉色鐵青,

手指用力地敲著桌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簡直是胡鬧!”沈國棟低吼一聲,

像是在壓抑著滔天的怒火,“物價這么個漲法,讓工人怎么活?我們干了一輩子,

就值這點錢?” 他拿起那疊鈔票,又重重拍在桌上,“這點錢,買完米面油,

還能剩幾個子兒?計劃!計劃都亂了套了!”王淑芬進來,輕聲勸道:“國棟,你小點聲,

別嚇著孩子。廠里不是說了,會給補貼……”“補貼?杯水車薪!”沈國棟猛地站起來,

胸口劇烈起伏,“廠子都快揭不開鍋了,拿什么補貼?我看啊,這‘闖關’,

就是闖我們工人的飯碗!” 他看向沈明軒,眼神復雜,既有對現(xiàn)實的憤怒,

也有一種深切的無力感,“明軒,看到了嗎?這就是不按計劃走的下場!亂套了!都亂套了!

” 父親的憤怒里,帶著一種信仰被沖擊的痛楚。他一輩子信奉的“計劃”和“規(guī)矩”,

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價格風暴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和無力。

沈明軒看著父親通紅的眼睛和緊握的拳頭,心里五味雜陳。

他想起自己用糧票換錢買書挨的訓斥,那時父親口中的“計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鐵律。

而現(xiàn)在,這鐵律似乎正在被現(xiàn)實無情地撕扯、瓦解。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父親這個“八級鉗工”光環(huán)下的脆弱和恐慌。技術再硬,

也擋不住時代的驚濤駭浪。這股恐慌的風暴,對蘇念真家來說,更是滅頂之災。

蘇長林入獄后,蘇家全靠李桂蘭在紡織廠醫(yī)院那份微薄的工資,

以及她下班后偷偷幫人縫補衣服賺點零錢苦苦支撐。物價飛漲,

對這個風雨飄搖的家簡直是致命一擊。這天放學,沈明軒想去看看蘇念真。走到她家樓下,

就聽見壓抑的爭吵聲從樓上傳來,夾雜著李桂蘭帶著哭腔的哀求。“……王姐,

求你再寬限幾天!這個月廠里工資還沒發(fā),這油……這油實在太貴了,

我一下子真拿不出那么多錢……”是李桂蘭的聲音。 “桂蘭妹子,不是我不講情面!

”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現(xiàn)在誰家日子好過?豆油一天一個價!我這小本生意,

也墊不起啊!你當初賒賬的時候可說發(fā)了工資就還的!” “我知道,

我知道……可廠里……廠里效益不好……”李桂蘭的聲音充滿了絕望。 “哼,效益不好?

誰知道呢!你家老蘇當初……”尖利的聲音帶著刻意的停頓和鄙夷。沈明軒的心猛地揪緊了。

他快步上樓,看到蘇念真家的門虛掩著。李桂蘭臉色慘白地站在門口,

手里緊緊攥著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對面站著一個叉著腰、滿臉不耐的中年婦女,

是樓下開小賣部的王嬸。蘇念真站在母親身后,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

雙手死死地攥著衣角,指節(jié)發(fā)白。她聽到了王嬸那未盡的潛臺詞,那是對她父親入獄的羞辱。

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卻倔強地不讓它掉下來,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顫:“媽!我們不求她!油……我們不買了!

” 說完,她轉身沖進屋里,“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李桂蘭被女兒的反應弄得一愣,

隨即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她顫抖著手,

把手里所有的錢都塞給王嬸:“王姐……這些……你先拿著,

剩下的……我盡快……” 王嬸撇撇嘴,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哼了一聲,扭著腰走了。

樓道里只剩下李桂蘭壓抑的啜泣聲。沈明軒站在樓梯口,進退兩難,心里像壓了一塊巨石。

他看到蘇念真那瞬間爆發(fā)出的屈辱和絕望,那眼神像刀子一樣刻在他心里。蘇家的困窘,

在物價飛漲的狂潮下,被赤裸裸地暴露出來,帶著世態(tài)炎涼的冰冷。沈明軒默默轉身離開。

回家的路上,寒風刺骨,他卻覺得心里更冷。父親憤怒而無力的咆哮,

蘇念真屈辱而倔強的淚水,王嬸刻薄的嘴臉……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價格闖關的“陣痛”,

痛在每一個普通家庭的飯碗里,更痛在人心上。它撕裂了父輩對舊秩序的信仰,

也撕碎了少年心中那點殘存的安穩(wěn)幻想。沈明軒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

時代變革的齒輪轉動時,濺出的火花,足以灼傷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他和蘇念真之間,

那道因家境而生的無形鴻溝,在這場風暴之后,仿佛又深了幾許。他渴望保護她,

卻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渺小。他心中那團想要闖出去的火,在凜冽的寒風和現(xiàn)實的冰冷中,

燃燒得更加灼熱,卻也更加迷茫。

第五章:1993:南巡風與高考獨木橋時間滑入1993年。濱江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遲,

但一股比春風更強勁的暖流,卻早已從遙遠的南方吹拂而來,

悄然滲透進紅星廠子弟高三教室的每一個角落。這股暖流,名叫“南巡講話”。

鄧公南巡的消息和講話精神,如同驚雷般在神州大地炸響,

也震動著紅星廠子弟們緊繃的神經(jīng)。報紙上、廣播里,“膽子再大一點,

步子再快一點”、“發(fā)展才是硬道理”、“特區(qū)速度”等詞匯成了最熱的焦點。

陳衛(wèi)東輟學南下的“離經(jīng)叛道”之舉,似乎一夜之間被賦予了某種“先知先覺”的色彩,

成了同學間私下議論的“傳奇”。高三(一)班的教室里,

高考倒計時牌上的數(shù)字一天天無情地減少,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然而,課間休息時,

角落里的議論聲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南方?!奥犝f了嗎?衛(wèi)東又來信了!

說在深圳那邊進了個大廠,流水線上,一個月能拿三百多!包吃??!”一個男生壓低聲音,

難掩羨慕。 “三百多?我的天!頂我爸倆月工資了!”另一個咋舌。 “豈止!

他說那邊機會多得很,只要肯干,腦子活,掙錢門路多的是!哪像咱們這兒,

死氣沉沉……”語氣中充滿了對現(xiàn)狀的不滿和對南方的向往。 “噓!小點聲!班主任來了!

”班主任老李夾著教案走進教室,臉色比外面的天氣還陰沉。他掃視了一圈,

目光在幾個交頭接耳的學生臉上停留片刻,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都安靜!高考在即,

心無旁騖!別聽風就是雨!什么南方北方,掙大錢?那是極少數(shù)!是幸存者偏差!

對于你們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考上一個好大學,才是改變命運最穩(wěn)妥、最光明的正途!

都給我收收心,把最后這兩個月拼過去!”老李的話擲地有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教室里瞬間鴉雀無聲。沈明軒坐在座位上,

手中的筆無意識地在草稿紙上劃拉著復雜的電路圖,心緒卻早已飛遠。南巡的風,

像一顆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山的試卷、父親期望他考工科大學將來進“體制”的囑托、以及紅星廠日益破敗沉悶的氛圍,

形成了無比強烈的對比。“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沈明軒在心里默念著。

他骨子里那份對技術的癡迷和對廣闊天地的渴望,被這南巡的春風徹底點燃了。

他不想再走父親規(guī)劃好的、看似“穩(wěn)妥”卻暮氣沉沉的老路。他想去北京,

去最頂尖的理工科大學,學習最前沿的技術,然后……去看看南方那片傳說中的熱土!

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他下意識地看向斜前方的蘇念真。她正埋頭在一堆復習資料里,

瘦削的肩膀微微聳著,側臉顯得有些蒼白和疲憊。自從家里那場因豆油引發(fā)的屈辱之后,

蘇念真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拼命。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高考上,

仿佛那是逃離現(xiàn)實困境的唯一繩索。她的目標很明確:考上省師范大學中文系,將來當老師,

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和體面,讓母親不再受辱。課間,沈明軒鼓起勇氣走到蘇念真桌旁。

“念真,志愿……想好了嗎?”他低聲問。蘇念真抬起頭,眼神有些疲憊,但很堅定:“嗯,

第一志愿,省師大中文系?!薄笆煷??在省城……也挺好。”沈明軒頓了頓,

還是說出了口,“我……我想報北京的學校。清華或者北理工,學自動化。

”蘇念真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和失落。北京……那么遙遠。

這意味著,如果他們都考上了,將面臨漫長的分離。她低下頭,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本的邊緣:“北京……好啊。大城市,機會多?!?她的聲音很輕,

聽不出太多情緒?!澳钫妫鄙蛎鬈幝牫隽怂Z氣里的疏離,有些急切地說,

“你成績那么好,其實也可以試試北京的學?!薄安涣?,”蘇念真打斷他,抬起頭,

勉強笑了笑,笑容里帶著一種認命的疲憊,“北京太遠了。我媽……需要我離得近一點。

省城,挺好的。”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沈明軒因南巡春風而躁動的心上。

現(xiàn)實的鴻溝——家庭的牽絆、經(jīng)濟的壓力、對未來的不同期許——再次橫亙在他們之間。

沈明軒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出口。他知道蘇念真的處境,

知道她的選擇是出于對母親的責任,是現(xiàn)實的無奈。

他不能要求她像自己一樣不顧一切地去“闖”。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隱隱的委屈涌上心頭。

為什么他的夢想和她的責任,就不能兼容?高考前的日子在壓抑和沖刺中飛逝。

雖然對兒子執(zhí)意要去北京學“虛頭巴腦”的自動化(在他看來不如機械制造實在)頗有微詞,

但看到兒子廢寢忘食的勁頭,最終也只是嘆了口氣,多買了兩斤肉給他補充營養(yǎng)。

李桂蘭更是變著法兒給蘇念真做點好吃的,眼神里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期盼。終于,

高考的鐘聲敲響。三天鏖戰(zhàn),如同經(jīng)歷了一場靈魂的洗禮。當最后一門交卷的鈴聲響起,

沈明軒走出考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陽光有些刺眼,他瞇起眼睛望向天空,

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解脫。無論結果如何,他總算為自己搏了一把。

等待放榜的日子焦灼而漫長。紅星廠區(qū)依舊沉悶,但南巡的春風似乎吹散了些許陰霾,

大人們議論的話題里,“下?!薄ⅰ敖?jīng)商”、“特區(qū)”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

陳衛(wèi)東又寄來一張照片,背景是深圳繁華的深南大道,他穿著嶄新的西裝,意氣風發(fā)。

照片背后寫著:“軒子,考完了吧?別等那勞什子通知書了,趕緊來深圳!哥帶你發(fā)財!

這里才是干大事的地方!”沈明軒看著照片,心情復雜。

南方的誘惑從未如此刻般真實而巨大。放榜日終于來臨。沈明軒早早跑到學校。

大紅的光榮榜前圍得水泄不通。他擠進去,心臟狂跳,手指顫抖著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尋。

終于,他看到了!“沈明軒”——北京理工大學,自動化專業(yè)!

巨大的喜悅瞬間沖昏了他的頭腦,他幾乎要跳起來!他立刻在人群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蘇念真站在不遠處,也正看著榜單,臉上沒有預想中的欣喜,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

沈明軒擠過去:“念真!怎么樣?”蘇念真轉過頭,

對他露出一個淡淡的、帶著疲憊的笑容:“嗯,上了。省師大中文系?!薄疤昧?!

”沈明軒由衷地為她高興。然而,喜悅過后,一種沉重的現(xiàn)實感迅速襲來。北京與省城,

千里之遙。兩條剛剛掙脫高考枷鎖的人生軌跡,即將奔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南巡的春風鼓動著沈明軒遠行的帆,卻也吹皺了兩人之間本就不平靜的水面。

他要去擁抱那個充滿未知和機遇的新世界,而她,選擇留在離母親更近的地方,

肩負起生活的重擔。沈明軒看著蘇念真平靜卻難掩倦意的側臉,

那句藏在心底的、關于南方和未來的豪言壯語,終究沒能說出口。他只是輕聲說:“念真,

恭喜你?!?蘇念真也看著他,眼神復雜,有祝福,有羨慕,

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明軒,也恭喜你。北京……保重。”夏日的陽光灑在兩人身上,

暖洋洋的,卻驅(qū)不散那份因前途分岔而提前到來的離愁別緒。南巡風吹動了時代的帆,

也吹散了少年人曾經(jīng)以為會永遠并肩而行的影子。未來如同眼前延伸向遠方的鐵軌,

帶著希望,也充滿了未知的變數(shù)。

1) 大學時代與初涉社會第六章:1995:未名湖畔與“腦體倒掛”1995年的秋天,

沈明軒帶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卷和滿心的憧憬,踏上了北上的列車。當火車緩緩駛離濱江站,

站臺上父母揮手的剪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視野里時,他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離愁,

但更多的是一種掙脫束縛、奔向自由的興奮。北京,

這座沉淀著厚重歷史又在改革開放浪潮中煥發(fā)新生的都城,

以它宏大的氣魄和喧囂的活力迎接著沈明軒。當他站在北京理工大學古樸而莊嚴的校門前,

看著“團結、勤奮、求實、創(chuàng)新”的校訓,呼吸著與濱江截然不同的空氣時,

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歡欣雀躍。大學的生活像一幅徐徐展開的絢麗畫卷。

窗明幾凈的階梯教室,藏書浩瀚的圖書館,設備先進的實驗室……一切都讓沈明軒如饑似渴。

他選擇了自動化專業(yè),一頭扎進了控制理論、計算機原理、電子技術的海洋中。

他加入了計算機協(xié)會,第一次親手組裝了一臺屬于自己的486電腦,

在DOS系統(tǒng)下敲下第一行“Hello World”代碼時,

那份激動不亞于童年拆開第一個鬧鐘。

未名湖畔(他常騎車去北大蹭課或找高中同學)的楊柳清風,

中關村街頭攢動的人流和“中國硅谷”的雛形氣息,

都讓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時代脈搏的強勁跳動。然而,象牙塔并非真空。

經(jīng)濟的浪潮同樣拍打著校園的圍墻。一種被稱為“腦體倒掛”的現(xiàn)象,

開始成為學生們私下熱議甚至自嘲的話題?!昂?,明軒,周末家教去不去?教初中物理,

一小時十五塊呢!”同宿舍的老趙湊過來問。

沈明軒從一堆《自動控制原理》的公式里抬起頭,有些心動。

家里寄來的生活費雖然夠基本開銷,但買書、買電子元件、偶爾和同學出去改善伙食,

總是捉襟見肘。“行啊,在哪?” “就在海淀黃莊那邊。我跟你說,

現(xiàn)在當家教比在實驗室焊板子強多了!焊一天板子補貼才幾塊錢?”老趙撇撇嘴,

“隔壁經(jīng)管院的王胖子,你知道吧?人家倒騰點賀年卡、小禮品,一個月能掙好幾百!

頂咱爸小半年工資了!你說咱這書念的……”沈明軒沉默了。他想起了陳衛(wèi)東。寒假時,

陳衛(wèi)東回濱江過年,一身名牌,出手闊綽,給家里換了彩電冰箱,

成了街坊鄰居眼里的“能人”。他拉著沈明軒下館子,

唾沫橫飛地講著深圳的繁華、工廠的忙碌、賺錢的門路。 “軒子,不是哥說你,

”陳衛(wèi)東拍著他的肩膀,“讀那么多書有啥用?你看我,初中都沒畢業(yè),

現(xiàn)在不也混得人模人樣?錢!掙到錢才是硬道理!你那個什么自動化,出來能掙幾個錢?

不如趁早跟我去深圳,哥給你安排個好活兒!” 沈明軒當時只是笑笑,

用專業(yè)術語搪塞了過去,心里卻并非毫無波瀾。此刻聽著老趙的抱怨,

再看看自己為了十幾塊家教費而心動,一種巨大的荒誕感和失落感油然而生。造導彈的,

難道真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自己寒窗苦讀鉆研技術,價值究竟在哪里?

這種困惑在與蘇念真的通信中,也若隱若現(xiàn)。蘇念真的信總是寫得很長,字跡娟秀。

她描繪著省師大寧靜的校園、博學的教授、圖書館里浩瀚的文學典籍。她加入了文學社,

嘗試寫一些小詩和散文,字里行間流露出對知識的珍視和對精神世界的追求。

但信中也時常透露出對現(xiàn)實的憂慮:母親的腰病又犯了,

醫(yī)藥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她周末去做家教,教小學生作文,很累,

但能補貼一些;省城的物價也不低……“明軒,有時候覺得很累,也很迷茫。

看到校園外那些早早輟學做生意、開小店的同學,似乎過得也不錯,至少經(jīng)濟上寬裕很多。

而我們,捧著書本,前途卻像隔著一層霧?!碧K念真在一封信里這樣寫道。沈明軒提筆回信,

想安慰她,也想說服自己:“念真,別想太多。知識的力量是長遠的。

‘腦體倒掛’只是暫時的畸形現(xiàn)象,社會發(fā)展最終還是要靠科技和人才。你看中關村,

那么多公司在崛起,不都需要技術嗎?我們學的,就是未來的鑰匙……” 寫到這里,

他停頓了。未來的鑰匙?這把鑰匙現(xiàn)在能打開哪扇門,能換來多少實實在在的面包呢?

連他自己也不那么確定了。他想起李桂蘭佝僂的身影,

想起蘇念真在燈下幫人抄寫文件的凍紅的手指。精神的豐盈,在物質(zhì)的窘迫面前,

有時顯得那么蒼白。他把信紙揉成一團,又重新鋪開,最終寫下了:“……無論如何,

堅持我們選擇的道路吧。至少,我們在學習,在思考,沒有停止前進。相信未來會好的。

” 落筆時,他自己都覺得這鼓勵有些空洞乏力。周末,沈明軒還是去了海淀黃莊做家教。

教一個初二男孩物理。男孩很聰明,但心思完全不在學習上,

滿腦子想著他爸做生意又賺了多少錢,念叨著以后也要開公司當老板。

沈明軒耐心地講解著牛頓定律,心里卻泛起一絲苦澀。

他站在講臺上(雖然只是家教的臨時講臺),傳授著知識,而臺下學生崇拜的,

卻是那些能迅速帶來財富的“捷徑”。結束家教,揣著掙來的三十塊錢,

沈明軒騎車穿行在中關村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兩旁電子市場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賣盜版光盤的、組裝電腦的、推銷打印機耗材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急功近利的浮躁氣息。

他看到幾個西裝革履、夾著公文包的人走進一家掛著“XX科技”牌子的公司,意氣風發(fā)。

也看到路邊蹬著三輪車、滿臉風霜的小販?!澳X體倒掛”,這個冰冷的經(jīng)濟學術語,

此刻以最鮮活、最刺痛的方式呈現(xiàn)在他面前。它像一根刺,扎在他對知識和技術的信仰上,

也扎在他與蘇念真共同堅守的“學習改變命運”的信念上。未名湖畔的清風明月,

圖書館里的書香墨韻,實驗室里精密的儀器,與海淀黃莊家教時感受到的金錢焦慮,

中關村街頭彌漫的財富躁動,形成了無比分裂的圖景。

沈明軒深吸了一口混雜著汽車尾氣和電子元件氣味的空氣,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

南巡的春風吹來了機遇,也吹亂了價值的標尺。

他這艘剛剛駛離濱江港灣、滿懷技術理想的小船,

在首都這片看似廣闊卻也暗流洶涌的海域里,該如何校準自己的航向?知識的燈塔,

在拜金主義的濃霧中,光芒似乎也變得微弱起來。他握緊了車把,腳下的路,依然向前延伸,

只是前方的迷霧,似乎更濃了。第七章:1997:下崗潮與深圳來信濱江的冬天,

1997年,冷得徹骨。一種比嚴寒更刺骨的恐慌,如同西伯利亞南下的強冷空氣,

席卷了整個老工業(yè)基地。報紙上,“下崗”、“分流”、“再就業(yè)”成了觸目驚心的高頻詞。

紅星機械廠這個龐然大物,終于支撐不住了。公告欄貼出了第一批下崗名單。沒有儀式,

沒有解釋,只有一張冰冷的紙,和名單上一個個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名字。人群沉默地圍攏,

死寂中偶爾爆發(fā)出一兩聲壓抑的哭泣或憤怒的咒罵。沈明軒寒假回家,推開家門,

一股濃重的煙味撲面而來。沈國棟佝僂著背坐在飯桌旁,面前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

母親王淑芬紅著眼圈在廚房忙碌,鍋鏟碰撞的聲音帶著一種發(fā)泄式的用力?!鞍??

”沈明軒放下行李。沈國棟抬起頭,眼里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他沒說話,

只是把桌上的一張通知單推了過來。沈明軒拿起一看,是“紅星機械廠減員增效安置通知”,

父親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跟著一行小字:“工齡買斷,一次性補償金捌仟圓整”。八千塊!

買斷一個八級鉗工三十多年的工齡和技術!“爸……”沈明軒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

他印象中的父親,是車間里的技術權威,是家里說一不二的頂梁柱。此刻,

那個背影卻顯得如此灰敗、佝僂?!皼]事?!鄙驀鴹澋穆曇羯硢〉脜柡?,

帶著一種強撐的平靜,“廠里……困難。技術科還留了幾個年輕的,

我們這些老家伙……該讓路了?!彼臀艘豢跓煟瑹熿F繚繞中,

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廠區(qū)方向?!百I斷就買斷吧,總比拖著強。你媽工資還在,餓不死。

”沈明軒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他想起童年時廠區(qū)的熱火朝天,

想起父親摩挲工具時眼中的驕傲。八千塊,買斷的何止是工齡?是信仰,是尊嚴,

是一個時代對工人階級的承諾。家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沈明軒去找蘇念真。

蘇家的情況更糟。李桂蘭的名字也出現(xiàn)在了下崗名單上。紡織廠比機械廠倒得更快、更徹底。

蘇念真憔悴了很多,正在燈下幫人抄寫文件,手指凍得通紅。看到沈明軒,她勉強笑了笑。

“念真……”“我媽……明天去勞務市場看看?!碧K念真的聲音很輕,帶著疲憊,

“聽說有招保姆的,或者去飯店洗碗。

”沈明軒看著這個曾經(jīng)夢想當作家、在文字里尋找慰藉的女孩,

如今為了生存做著最廉價的勞力,心里堵得難受。“你……快畢業(yè)了,有什么打算?”他問。

蘇念真放下筆,眼神有些茫然:“能有什么打算?回濱江,找個工作。我媽……需要我。

” 她的夢想,在冰冷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就在這時,門被敲響了。

郵遞員送來一封信。厚厚的信封,落款是:深圳,陳衛(wèi)東。蘇念真拆開信,里面除了信紙,

還有幾張彩色照片。照片上的陳衛(wèi)東,穿著花襯衫、喇叭褲,

背景是高樓林立的街道、霓虹閃爍的招牌、車水馬龍。他站在一輛嶄新的摩托車旁,

笑得志得意滿。照片背后龍飛鳳舞地寫著:“軒子,念真,看看特區(qū)!遍地黃金!

哥現(xiàn)在混得不錯!廠里不行就趕緊過來!這里機會多的是!包吃包住,工資是家里的好幾倍!

……”沈明軒和蘇念真看著照片上那個與濱江灰暗色調(diào)格格不入的炫目世界,

看著陳衛(wèi)東臉上毫不掩飾的得意,心里都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遍地黃金……”沈明軒喃喃自語,照片上那些象征著“新世界”的光鮮影像,

與他眼前破敗的廠區(qū)、父母絕望的眼神、蘇念真凍紅的手指,形成了無比刺眼的對比。

他心中的天平,劇烈地搖晃起來。父親堅守了一輩子的“鐵飯碗”和“計劃”,

最終換來了八千塊買斷和晚景的凄涼。而陳衛(wèi)東,

那個曾經(jīng)被老師斥為“自毀前程”的搗蛋鬼,卻在南方如魚得水?!懊鬈帲?/p>

”蘇念真看著照片,又看看沈明軒緊鎖的眉頭,輕聲問,“你說……衛(wèi)東說的,是真的嗎?

南方……真的那么好?”沈明軒沒有回答。

他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憤怒、不甘、迷茫和一種近乎叛逆的沖動,在他胸中翻騰。

北方鐵銹地帶的嚴寒與絕望,南方經(jīng)濟特區(qū)的灼熱與誘惑,像兩股巨大的潮水,

猛烈地沖擊著他二十歲的心防。父親“技術立身”的信念,在時代無情的浪潮拍打下,

似乎發(fā)出了碎裂的聲響。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

那個他從小生活的、按部就班的“計劃”世界,正在無可挽回地崩塌。而未來,

究竟該錨定何方?照片上陳衛(wèi)東的笑容,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激起了他內(nèi)心深處不甘沉寂的漣漪。

第八章:1999:認購證、BBS與留學夢1999年的春夏之交,

北京理工大學校園里彌漫著一種躁動不安又充滿離愁別緒的氣息。紫藤蘿爬滿了長廊,

花香馥郁,卻掩蓋不住畢業(yè)季特有的迷茫與喧囂。對于即將踏出象牙塔的沈明軒來說,

這種迷茫感尤為強烈,如同濃霧般包裹著他。四年的大學時光,

讓他從一個對首都充滿好奇的東北青年,

蛻變?yōu)橐粋€掌握了扎實專業(yè)知識、見識了時代前沿、內(nèi)心卻充滿矛盾與困惑的準社會人。

他經(jīng)歷了“腦體倒掛”的沖擊,在中關村的電子海洋里撲騰過,

也在未名湖畔思考過技術與未來的關系。而此刻,濱江家中那場由下崗潮帶來的凜冬風暴,

如同一個冰冷的錨,沉甸甸地拖拽著他的心緒。父親沈國棟的病,

成了壓垮沈家本就緊繃神經(jīng)的最后一根稻草。長期的憂慮、壓抑,

加上下崗后驟然失去生活重心和尊嚴的打擊,讓這個曾經(jīng)鐵塔般的漢子倒下了。

診斷結果是嚴重的心血管疾病,需要住院治療和長期服藥。那八千塊的買斷費,

在昂貴的醫(yī)藥費和家庭日常開銷面前,如同杯水車薪。

母親王淑芬在電話里強忍著哽咽的聲音,像針一樣扎在沈明軒心上:“明軒,

你爸……就是心病,悶出來的。錢的事你別太操心,媽有工資,還能撐……”“還能撐?

”這三個字背后的艱辛,沈明軒如何能不懂?他攥著話筒,指節(jié)發(fā)白,

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無能”。他不再是那個只需埋頭讀書的學生了,

他必須為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做點什么。現(xiàn)實的壓力如同一雙無形的手,

粗暴地將他從象牙塔的云端拉回冰冷堅硬的地面。畢業(yè)去向,

這個原本充滿無限可能的選擇題,此刻被殘酷的現(xiàn)實框定了狹窄的選項。選項一:保研。

導師王建國對他青眼有加,力勸他留在本校繼續(xù)深造。“明軒,你有天賦,有潛力,

沉下心來做研究,將來大有可為!現(xiàn)在國家正需要高精尖的技術人才!”王建國語重心長。

保研意味著繼續(xù)待在相對純粹的學術環(huán)境,延遲面對社會的風浪,也能讓父母暫時安心。

但這也意味著短期內(nèi)無法為拮據(jù)的家庭提供實質(zhì)性的經(jīng)濟支持,遠水解不了近渴。

選項二:進體制內(nèi)研究所。 他憑借優(yōu)異的成績和扎實的技術功底,

拿到了航天某院下屬一個研究所的錄用通知。工作穩(wěn)定,福利有保障,戶口也能解決,

是典型的“金飯碗”。這無疑是沈國棟最期望看到的——兒子延續(xù)他心中“正道”的榮光,

進入代表國家力量和計劃保障的體系內(nèi)。然而,

研究所相對僵化的體制、論資排輩的氛圍和一眼望到頭的安穩(wěn),

又讓骨子里渴望挑戰(zhàn)和更廣闊天地的沈明軒感到窒息。而且,初始的薪水,

對于緩解家中困境,依然顯得微薄。選項三:南下深圳。

陳衛(wèi)東的信像帶著南方灼熱氣息的火焰,不斷撩撥著他。衛(wèi)東在信里描繪的深圳,

簡直是另一個世界:遍地機會,工資是內(nèi)地的數(shù)倍,只要肯拼肯干,發(fā)財不是夢!

他甚至拍胸脯保證:“軒子,只要你來,工作包我身上!電子廠、貿(mào)易公司隨你挑!

一個月掙個三五千跟玩兒似的!比你窩在研究所拿那幾百塊死工資強百倍!

” 陳衛(wèi)東寄來的照片上,他站在深南大道璀璨的霓虹燈下,意氣風發(fā),

與濱江破敗的廠區(qū)形成天堂地獄般的對比。南下,意味著高收入的可能性,

意味著能最快地幫家里渡過難關,也意味著擁抱那充滿未知與機遇的特區(qū)浪潮。

但這也意味著徹底背離父親的期望,踏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可能充滿陷阱的江湖。

就在沈明軒被這三個選項撕扯得心力交瘁時,

另一股浪潮也在校園里洶涌澎湃——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熱。

得益于在中關村的耳濡目染和對新技術的敏感,

沈明軒一直是學校BBS上“創(chuàng)業(yè)論壇”版的??汀?999年,

隨著“.com”概念的爆炸式傳播和納斯達克指數(shù)的瘋狂上漲,

充斥著各種激動人心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書、尋找“技術合伙人”的帖子以及對一夜暴富神話的討論。

“哥們兒,看到?jīng)]?網(wǎng)易要上市了!丁磊才多大?!”“咱們那個校園二手交易平臺的項目,

我覺得有搞頭!就差個懂技術的大牛了,沈哥,有興趣聊聊嗎?”“現(xiàn)在風投的錢多得是,

只要有想法,有團隊,PPT做得好,就能融到錢!”……論壇里的喧囂,如同興奮劑,

刺激著每一個渴望改變命運的年輕神經(jīng)。沈明軒坐在學校機房里,

屏幕的光映著他疲憊卻閃爍不定的眼睛。BBS上的創(chuàng)業(yè)狂潮,

與陳衛(wèi)東描述的“特區(qū)淘金”,

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奇特的共振——都指向一種快速致富、改變階層的可能性。

這與他所學的自動化技術似乎能找到結合點。一個模糊的念頭在他心中滋生:或許,

南下深圳,不僅能掙錢,還能利用自己的技術,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大潮里搏一把?特區(qū)+互聯(lián)網(wǎng),

這簡直是雙重風口!這個念頭讓他心跳加速,血液似乎都熱了起來。

他仿佛看到了擺脫困境、實現(xiàn)技術價值與財富積累的雙重路徑。

他開始更加頻繁地瀏覽深圳的招聘信息,尤其是那些初創(chuàng)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然而,

這條看似充滿誘惑的道路,卻遭到了蘇念真最激烈的反對。蘇念真即將從省師大畢業(yè)。

她放棄了考研(盡管成績優(yōu)異),也婉拒了省城一家報社的實習機會,決定遵從現(xiàn)實,

回到濱江市重點中學當老師。這個選擇雖然讓她內(nèi)心有些失落,但想到能離母親近些,

有一份穩(wěn)定體面的收入支撐起風雨飄搖的家,她感到一種踏實的責任。當沈明軒在電話里,

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向她描述南下的計劃,描繪深圳的機遇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藍圖時,

蘇念真沉默了許久?!懊鬈帲彼穆曇敉高^電話線傳來,

帶著一種沈明軒從未聽過的冰冷和失望,“你也要學陳衛(wèi)東,去當‘淘金客’?為了錢,

連保研、研究所都不要了?”“念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沈明軒急切地解釋,

“不只是為了錢!深圳那邊有真正的技術前沿,有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我能學到更多,

也能發(fā)揮……”“發(fā)揮什么?”蘇念真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尖銳的痛楚,

“發(fā)揮你鉆營取巧的本事?還是發(fā)揮你投機倒把的‘才華’?沈明軒,你忘了你爸怎么說的?

‘走正道,有擔當’!什么是正道?是踏踏實實做學問,是本本分分做技術!

不是跑到南方去追逐那些虛幻的泡沫!陳衛(wèi)東是賺了錢,可你看看他信里寫的都是什么?

吃喝玩樂,炫耀攀比!那是你想要的生活嗎?”“念真!”沈明軒也被激怒了,

積壓的壓力和委屈瞬間爆發(fā),“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知道我家現(xiàn)在什么情況嗎?

我爸躺在醫(yī)院里,靠著我媽那點工資和買斷費撐著!‘正道’?‘擔當’?

我爸走了一輩子‘正道’,換來的是什么?是下崗!是八千塊錢買斷他三十年的工齡!

是躺在病床上還要為醫(yī)藥費發(fā)愁!我留在北京,讀研?進研究所?那點錢夠干什么?

夠給我爸看病嗎?夠還家里的債嗎?你告訴我!”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回蕩。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只有壓抑的呼吸聲。

沈明軒能想象到蘇念真此刻蒼白的臉和緊咬的嘴唇?!八浴X,就是最重要的,是嗎?

”蘇念真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為了錢,

你可以放棄你學了四年的專業(yè)理想?可以放棄更長遠的發(fā)展?

可以……可以放棄我們……” 她后面的話哽住了?!澳钫?,我不是放棄!

”沈明軒感到一陣心慌,“我是想……想先解決眼前的問題!深圳那邊機會多,

等我站穩(wěn)腳跟……”“站穩(wěn)腳跟?”蘇念真苦澀地笑了,“明軒,深圳離濱江有多遠?

離北京有多遠?我們之間,隔著的又是什么?是幾千公里的距離,

還是……越來越大的差距和越來越不同的路?” 她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絕望,

“你選擇了追逐浪潮,而我,只能留在原地,守住我的責任和……一份看不到未來的等待。

”這次通話,在激烈爭吵后的冰冷沉默中結束。這是他們相識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沖突。

理想與現(xiàn)實,責任與沖動,安穩(wěn)與冒險,以及深藏其中的對未來的不同期許和恐懼,

在這場關于“南下”的爭論中徹底撕裂開來。曾經(jīng)在雪地里互相取暖的少男少女,

在時代的岔路口,被洶涌的潮水推向了不同的堤岸。

就在沈明軒被家庭重擔、情感撕裂和創(chuàng)業(yè)誘惑折磨得焦頭爛額之際,

林曉梅帶來了一個更令人五味雜陳的消息。林曉梅,蘇念真的閨蜜,

也是他們高中時代最耀眼的學霸。她憑借優(yōu)異的成績和出色的英語能力,

成功申請到了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全額獎學金,攻讀計算機科學碩士?!懊鬈帲钫?,

我的Offer下來了!”林曉梅在電話里興奮地宣布,

聲音隔著太平洋都能感受到她的雀躍,“伯克利!全額獎!我很快就要飛硅谷了!

”沈明軒和蘇念真在各自的電話前,都沉默了。他們由衷地為林曉梅高興,

但這份喜悅也像一面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們自己選擇的道路:一個即將遠渡重洋,

擁抱世界頂尖的科技圣殿;一個困守家鄉(xiāng),

肩負生活的重擔;一個則掙扎在充滿誘惑與風險的南下淘金路上。三條截然不同的軌跡,

昭示著同代人迥異的命運分野。“曉梅,恭喜你!太棒了!”蘇念真首先打破沉默,

語氣真誠,卻也難掩一絲落寞。 “是啊,曉梅,恭喜!硅谷……那才是真正的前沿。

”沈明軒的聲音有些干澀,心中那份對技術圣地的向往被再次點燃,

隨即又被現(xiàn)實的冰冷澆滅。留學?那對他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夢。林曉梅的喜訊,

像一劑催化劑,加速了沈明軒的抉擇。

硅谷的光環(huán)讓他對深圳的“技術前沿”產(chǎn)生了更深的懷疑,

但林曉梅的成功路徑(頂尖學府→留學深造→進入國際前沿)對他而言又是無法復制的。

現(xiàn)實的沉重枷鎖,牢牢地鎖住了他。最終,在父親又一次病危通知的催促下,

在陳衛(wèi)東“再不來好位置就沒了”的催促中,

在BBS上“錯過這波風口再等十年”的喧囂刺激下,沈明軒顫抖著手,

在那份港資電子企業(yè)深圳分公司的錄用通知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同時,

他給王建國導師寫了一封長長的致歉信,

婉拒了保研;也給那家航天研究所寄回了放棄錄用的聲明。

當他把簽好字的文件寄出去的那一刻,沈明軒感到一陣虛脫般的輕松,

隨即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他選擇了那條看似能最快“變現(xiàn)”、緩解家庭困境的路,

也選擇了與蘇念真期望背道而馳的方向,更選擇了一條充滿未知兇險的航程。臨行前,

他回了趟濱江。父親沈國棟躺在病床上,瘦得脫了形,眼神渾濁。

當?shù)弥獌鹤臃艞壛搜芯克摹敖痫埻搿保ド钲凇按蚬ぁ睍r,

老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沈明軒,嘴唇哆嗦著,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你……你糊涂??!

” 隨即猛烈地咳嗽起來,背過身去,再也不愿看他一眼。那背影里,

是信仰被徹底擊碎的絕望。母親王淑芬紅著眼眶,默默幫他收拾行李,

把煮好的茶葉蛋和一瓶家里腌的咸菜塞進他包里:“……去了那邊,自己照顧好自己。

別太拼,錢……慢慢掙,家里……還能撐。” 沈明軒聽著母親故作堅強的話,心如刀絞。

他去找蘇念真告別。兩人站在紡織廠舊址外那棵熟悉的老槐樹下,相對無言。

曾經(jīng)無話不談的親密,此刻被巨大的隔閡和尚未愈合的傷口所取代?!澳钫?,

我……”沈明軒想說什么,卻覺得所有語言都蒼白無力。 “別說了,明軒。

”蘇念真打斷他,抬起頭,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淚水卻在眼眶里打轉,“路是你自己選的。

去了深圳……保重?!?她停頓了一下,聲音輕得像嘆息,“我……我等你?!薄拔业饶恪?/p>

” 這三個字,像羽毛般輕柔,卻又像巨石般沉重地砸在沈明軒心上。

它包含了多少無奈、多少不舍、多少渺茫的期盼?他不敢深想?!班?。

”沈明軒重重地點點頭,喉嚨哽咽,“等我……站穩(wěn)腳跟。”他不敢再看蘇念真含淚的眼睛,

轉身,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向火車站?;疖噯?,

熟悉的濱江站臺和站臺上那個越來越小的、孤單的身影逐漸遠去。沈明軒靠在冰冷的車窗上,

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覆蓋著薄雪的北方原野,

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一種背水一戰(zhàn)的悲涼。他懷里揣著那張港資企業(yè)的錄用通知,

包里裝著那本翻舊了的《電子世界》雜志,

望的“糊涂”、母親強撐的“還能撐”、蘇念真含淚的“我等你”……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

像一團亂麻,纏繞著他,也像一股強勁的南風,推著他這艘沒有明確航圖的小船,

駛向那片傳說中充滿機遇與陷阱的、名為“深圳”的沸騰海域。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他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大學四年構筑的知識堡壘,

在生存的重壓和時代的巨浪面前,似乎顯得如此脆弱。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帶著滿身的疲憊、矛盾和一腔孤勇,奔赴未知的前程。

第九章:2000:特區(qū)速度與千禧年泡沫深圳,華強北。

空氣里彌漫著電子元件的特殊氣味、汗水和一種近乎狂熱的躁動。

沈明軒穿著不太合身的廉價西裝,擠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手里提著一個沉重的電腦包,

里面裝著他負責調(diào)試的設備圖紙和一塊至關重要的電路板。距離他離開濱江,

離開那場與蘇念真不歡而散的爭吵,已經(jīng)一年了。他如愿進入了那家港資電子企業(yè),

做技術支持工程師。這里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窒息般的快節(jié)奏?!皶r間就是金錢,

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隨處可見,像是刻在每個特區(qū)人基因里的密碼。

他剛從一個代工廠出來,解決了生產(chǎn)線上的一個技術瓶頸,

為老板省下了一筆可觀的延誤賠償。汗水浸濕了他的襯衫后背。

呼機(BP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著一個讓他心跳加速的名字:李曼麗。

李曼麗。這個名字在沈明軒的深圳履歷上,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三十多歲,來歷神秘,

妝容精致,眼神銳利如鷹。

她在一次行業(yè)展會上看中了沈明軒解決技術難題時展現(xiàn)出的冷靜和才華,主動遞上了名片。

她經(jīng)營著一家不大但關系網(wǎng)深厚的貿(mào)易公司,

游走在電子元器件、進口設備甚至一些灰色地帶的“批文”之間。

沈明軒找了個公用電話亭回過去?!吧蚬ぃν炅??”李曼麗的聲音帶著一種慵懶的磁性,

穿透電話線的雜音,“晚上有空嗎?半島咖啡,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識。有個新項目,

做機頂盒的,技術門檻不低,我覺得你合適?!鄙蛎鬈帾q豫了一下。李曼麗提供的“機會”,

往往伴隨著超出他本職工作的額外報酬,但也常常游走在規(guī)則的邊緣。

他曾親眼看到她用一個信封,就解決了一個卡了公司幾個月的進口批文。他本能地抗拒,

卻又無法否認,這些“外快”讓他這個剛畢業(yè)不久的學生,在物價高昂的深圳,

活得稍微體面了些?!昂茫羁?,幾點?”最終,

對技術的渴望和對更高平臺的向往壓倒了那點不安。晚上,半島咖啡廳。柔和的燈光,

舒緩的爵士樂,與外面世界的喧囂形成兩個時空。李曼麗穿著剪裁考究的套裝,

身邊坐著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一個港商模樣,一個本地口音很重?!斑@位是沈明軒沈工,

技術大拿,我好不容易請來的。”李曼麗笑著介紹,語氣親昵自然,“張總,王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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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7-01 14: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