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侯府上下忙作一團。
紅綢燈籠早早掛滿了府中樓閣,連平日里鮮少啟用的后花園都布置得流光溢彩。
管事嬤嬤扯著嗓子分派任務(wù),小廝們抬著雕花屏風(fēng)匆匆而過,紅綢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后廚飄來炸藕合的香氣,混著仆人們壓低的議論聲:
“聽說了沒,二小姐一回來就被罰抄書,這會兒還在耳房呢……"
“可不是嘛!我聽人瞎嘀咕,說二小姐命太硬,會把大小姐的好運氣都克沒了,夫人能饒過她?也不知道這沒影兒的話,到底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噓!小聲些,這話要是傳到夫人耳朵里,有咱們好果子吃?!?/p>
秋風(fēng)裹著遠處傳來的絲竹聲,穿過雕花窗欞鉆進耳房。
這熱鬧喜慶的氛圍,與被罰抄書的沐婉月所處的冷清耳房,形成了鮮明對比。
沐婉月癱在桌前,直勾勾盯著窗外轉(zhuǎn)著手里的筆,眉頭擰成個疙瘩,一看就是有心事。
腦子全是青山村過中秋時的事兒,那時的青山村,沒有侯府的雕梁畫棟,卻有最溫暖的煙火氣。
窗外一陣秋風(fēng)卷著幾片枯葉掠過,“嘩啦” 一聲撞在窗戶上。
沐婉月收回目光,嘆了口氣,把毛筆放在硯臺邊上,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又低頭接著抄寫。
天邊的晚霞如潑灑的胭脂,將半邊天空染得通紅。
耳房燭火搖曳,她低頭一看,紙上的字才抄了一半,墨水在昏暗的光線里泛著黑沉沉的光。
小翠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二小姐!宴會就要開始了,夫人特意讓奴婢來提醒您,再不去可要誤了時辰!"
雖說罰抄,但這個大型的中秋家宴還是要參加的。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將未完成的抄書紙整齊疊好,懷揣著復(fù)雜心緒,在小翠的陪伴下緩步朝著燈火輝煌的正廳走去。
侯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占地三進三出,格局似迷宮般精巧。
東院那片假山堆得老高,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往里走,盡頭藏著三間青磚蓋的小房子,西行百米便是九曲回廊,過了回廊,翡翠色的湖心亭浮在半人深的蓮池中央,穿過湖心亭再往北走,才是裝飾華麗的正廳。
回廊轉(zhuǎn)角,兩個穿云錦裙子的少女正倚著朱漆欄桿說笑,身后跟著幾個小丫鬟。
為首少女面容端正而秀麗,眉眼如畫,手里轉(zhuǎn)著把骨扇笑嘻嘻道:"聽說二妹妹回來了,在青山村的時候還給人看病。"
旁邊的少女個子比她矮半個頭,眉眼透著幾分俏皮,嗤笑道:"看病?難不成拿泥巴當(dāng)神藥糊弄人?"
幾個丫鬟已捂著嘴笑得前仰后合,廊下頓時響起刺耳的笑鬧聲。
看見沐婉月往這邊走,倆人磨磨蹭蹭挪步子,明擺著拿身子把道給堵死了。
小翠聞聲慌忙福身,連聲道:"奴婢見過大小姐、三小姐!"
沐婉月停下腳步,來回看了看兩人的臉,接著走上前行了個標準的萬福禮:"妹妹婉月,見過長姐。"
這是她回府第二日,見到了嫡姐沐若雪。
作為父親的第一個女兒,還是正室所出的嫡長女,自幼受盡寵愛,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算得上是天之驕女,就連二叔家被偏愛的堂弟見了她,也得恭敬喚一聲“長姐”。
旁邊少女則是二叔沐元修家的堂妹沐若風(fēng),她從小就是沐若雪的跟屁蟲。
沐若雪抬手遮住唇邊的笑意,眼尾微微上挑,上下打量著沐婉月。"這就是從鄉(xiāng)下回來的妹妹,婉月?"
沐若風(fēng)趕緊跟著起哄:"可不就是嘛!聽說鄉(xiāng)下窮得叮當(dāng)響,連件好衣服都沒有。二姐姐身上這件灰不溜秋的粗布衫,看著就像從柴火堆里撿出來的破布。"
"三妹妹,母親聽聞二妹妹在鄉(xiāng)下吃苦,特意吩咐繡房趕制新衣裳,金線繡樣怕還未收尾呢。"
沐若雪指尖劃過妹妹衣角的粗布紋路,眼波流轉(zhuǎn)間藏著三分笑意,"不過二妹妹這般素凈打扮,倒應(yīng)了那句 ' 天然去雕飾 ',倒顯得我們這些珠翠堆砌的俗氣了。"
沐若風(fēng)譏諷道:"到底是鄉(xiāng)下來的。哪比得上長姐這一身云錦,配上這閉月羞花的容貌,當(dāng)真云泥之別!"
沐婉月垂眸冷笑:"長姐謬贊,妹妹在青山村雖居鄉(xiāng)野,卻也懂得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沐若雪眉頭微蹙:"不過妹妹這身寒酸打扮,在侯府宴會上怕是要失了體面。"
“打小就把親娘克死了,也不知道這喪氣八字在鄉(xiāng)下還害死過多少人!"
沐若風(fēng)尖酸刻薄的話語如利箭般射出。
沐若雪嗤笑一聲:"三妹妹可別這么說,好歹二妹妹也去鄉(xiāng)下吃若贖罪了十三年,說不定老天開眼,能讓她逆天改命。"
這話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扎在沐婉月心上,這莫須有的罪名害得她在青山村忍饑挨餓,受盡苦楚。
如今回府,還要被這般羞辱,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可她從未害過任何人,為何要承受這些不公?
她一個剛回府的庶女,真跟人撕破臉吵架,到時候肯定有人說她不懂規(guī)矩。
本來這侯府對她懷有善意的人就寥寥無幾,所以......也沒什么值得期待。
沐婉月垂在身側(cè)的手緩緩攥成拳,小翠漲紅著臉欲爭辯,沐婉月悄悄拽住她衣角制止。
沐若風(fēng)看著她隱忍的模樣,眼中的得意更甚,正欲再開口羞辱幾句, 遠處傳來管事嬤嬤催促開席的聲音。
沐若雪瞥了眼天色,見晚霞已漸漸黯淡,這才擺出副操心模樣:"妹妹莫要怪姐姐多嘴,這侯府可不比鄉(xiāng)下,處處都是規(guī)矩。"
她用骨扇輕點沐婉月肩頭,"往后啊,可別做出什么失禮的事,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多謝長姐,妹妹定會牢記教誨。"
沐若雪把骨扇一合:“既如此,便同去吧。”
說罷,搖曳生姿地往前走去,沐若風(fēng)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
沐婉月剛喘勻氣跟著往前走,走到花園湖中心的假山邊上,冷不丁被人從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她嚇得大叫,伸手亂抓,就摸到了冰涼的湖水,整個人 “撲通” 一聲掉進了水里。
"啊-咕-"短促的驚呼聲
"你......咕嚕嚕......"
"別......咕嚕嚕咕嚕嚕......"
沐婉月在冰冷的湖水中沉浮,嗆了好幾口水。"救命!救命!"
眾人見狀驚愕地瞪大雙眼,唯有小翠哭喊著撲到湖邊:"二小姐掉下去啦!快來人救命?。?
沐若風(fēng)指著湖面笑得前仰后合:"長姐快看,這就是鄉(xiāng)下來的野丫頭,連走路都走不穩(wěn),真是個掃把星!"
沐若雪站在湖邊,眼神冷漠無情,嘴角揚起一抹陰冷的弧度。
須臾間,她猛地提起月白裙擺,轉(zhuǎn)身朝著湖邊疾奔而去,大聲呼救:"救命!快來人?。《妹檬ё懵渌?!"
求生欲驅(qū)使沐婉月瘋狂掙扎,雙手爆發(fā)出驚人力量,卻仍被一股無形之力拖著腳踝,不斷下沉。
她原本身子就弱,哪經(jīng)得起這番折騰。
湖水冰涼刺骨,猛地灌進鼻子和嘴里,沐婉月感覺自己越來越迷糊。
她心里又氣又恨,想著自己怎么就這么倒霉 ——可她又怎能甘心就這樣死去?
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了青山村的晚上。
月光灑下來,奶娘輕輕哼著歌謠的聲音,還在耳邊打轉(zhuǎn)。
那時候的月亮多溫柔啊,哪像今晚侯府的月亮,看著快圓了又沒全圓。
老話說老天爺給你關(guān)了門,好歹會開扇窗??稍蹅冞@扇窗倒好,直接拿生銹的鐵釘封得死死的,撬都撬不開。
“月滿則虧”,這侯府就是個大坑,活生生把她這條命給坑沒了,就像一陣風(fēng)把煙吹散,什么都不剩。
沐若風(fēng)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心里害怕得要命。周圍的人一下子都炸了鍋,尖叫聲響成一片。
終于來人了,砰--砰--,兩個水性好的家丁跳入湖中,奮力將沐婉月托出水面。
大伙兒把沐婉月從湖里拽上來的時候,她早就沒了氣兒。
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臉色白得嚇人,嘴角還沾著湖水。
沐若雪沉了沉氣,臉上馬上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
她跌跌撞撞跪在沐婉月身邊,哆嗦著雙手摸了摸已經(jīng)冰涼的尸體,扯開嗓子哭喊:"妹妹!你咋突然就沒了?。?
沐若風(fēng)從小跟在沐若雪身邊,對她的話向來是百依百順。
可這回鬧出人命,她嚇得六神無主。平日里不過是跟著姐姐欺負人找樂子,哪見過這種場面?
她臉白如紙,哆哆嗦嗦湊到沐若雪跟前,聲音發(fā)顫地問:"長姐,這人... 這人真沒氣兒了?"
沐若雪斜著眼睛看了沐若風(fēng)一眼,小聲安慰說:"三妹妹別害怕,誰都不會想到二妹妹會突然出這種事兒。"
湖邊眾人還沉浸在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中,遠處的歌舞聲卻依舊飄飄蕩蕩傳來,恍如隔世。
她掏出手帕按了按眼角,尖著嗓子喊:"都傻站著干什么!還不趕緊去告訴老爺夫人!"
丫鬟們急沖沖往正廳報信,俯在敬酒的黔北侯夫婦耳邊低語:"老爺,夫人,二小姐失足墜湖,沒了。"
黔北侯夫婦聽聞消息,手中酒杯應(yīng)聲落地。
夜色漸深,湖面泛起陣陣寒意。
眾人奔向湖邊,月光如霜,將沐婉月的尸身染得慘白。
沐元武盯著沐婉月的尸體哽咽道:“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就……”
暗處,沐若雪與沐若風(fēng)對視一眼,沐若風(fēng)咬著唇怯生生開口:“大伯父,二姐姐許是賞月時不慎……”
劉莫慈輕撫著沐婉月冰冷僵硬的手指,似是在惋惜,又像是在確認什么,末了,幽幽嘆道:“終究是個苦命的孩子?!?/p>
那輕柔的語氣,不知情的人聽了,還真以為她對這個庶女滿懷疼愛與惋惜。
這消息畢竟來得太不是時候,中秋家宴賓客還未散盡,沐婉月的死訊若傳出去,黔北侯府畢竟在京中也是有頭有臉的,這等消息一旦傳開,定會招來諸多非議,甚至可能影響到家族在朝堂上的地位。
沐元武在原地僵立片刻,沉聲道:“既已如此,便按規(guī)矩料理后事吧?!?/p>
畢竟是侯府小姐,白事的排場也得做得周全。雖說不必大操大辦,可這簡易靈堂的架子,好歹要搭得像模像樣。
劉莫慈望著她的尸體,眼底閃過一絲釋然,旋即掩面泣不成聲,叮囑下人:“仔細些,莫要失了侯府體面。”
轉(zhuǎn)頭對周嬤嬤使了個眼色,低聲說:“先將二小姐的尸身安置到偏房,莫要聲張。待賓客散去,再從長計議?!?/p>
沐元武目光掃過眾人,嚴肅道:“都散了吧。”
周嬤嬤便立刻指揮幾個家丁,輕手輕腳地抬起沐婉月的尸體,往偏房走去。
一路上,眾人腳步匆匆,生怕發(fā)出半點聲響驚動了正廳的賓客。
沐若雪見大家都走了,馬上扭頭回屋,剛才那副傷心樣兒一下子沒了。
貼身丫鬟小葉湊到她跟前,趴在耳邊小聲說:"大小姐,她簡直是個掃把星,誰挨著誰倒霉!這回可算死了,以后眼不見心不煩,省得天天在府里晃悠招人嫌..."
沐若雪厲聲打斷道:"住口!這種話以后休要再說,若傳出去,咱們誰都脫不了干系!"
"不過,她既已死了,以后的路定會順風(fēng)順水。"
此時這寂靜又透著詭異的偏房,只留了兩個家丁守著。
侯府的夜,依舊在歌舞升平中流轉(zhuǎn),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又好似,一場更大的暗流,正在無聲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