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斬首那夜，七歲的我攥著半塊玉佩躲在尸堆里。十年后我女扮男裝成為齊王謀士，
卻在曲水流觴宴撞見鎮(zhèn)國公蕭執(zhí)。他當眾折下牡丹插進我衣襟：“先生好生面善。
”酒盞傾覆時他攬住我的腰，指尖劃過喉結(jié)：“原來謀士也會沒有喉結(jié)？”為守住秘密，
我被迫替他尋找先帝遺詔。卻在他書房發(fā)現(xiàn)一幅少女小像——與我眉眼一模一樣。“這是誰？
”我忍著酸楚問。他摩挲畫像輕笑：“小時候救過我的小月亮，可惜...早就不在了。
”后來我親手將刀捅進仇人心臟，血濺上他遞來的帕子。
他忽然顫抖著抱住我：“我的小月亮...你手腕的疤還疼嗎？”冷。那冷像是淬了毒的針，
密密麻麻扎進骨頭縫里，比這深秋夜半的冷雨更甚。我蜷縮在柴房角落一堆半濕的稻草后面，
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殘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裹挾著塵土和雨水被踐踏后的泥腥，
一股腦兒往我小小的鼻腔里鉆，熏得胃里陣陣翻涌，卻又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
外面是地獄。兵刃撕開皮肉的鈍響，瀕死之人絕望的哀嚎，
還有那些闖入者粗野的、帶著血腥興奮的呼喝……每一種聲音都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稚嫩的心上。我緊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小小的手心死死攥著一樣?xùn)|西，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是半塊溫潤的白玉，斷口嶙峋。
“岫兒…拿著…去找…蕭家…”這是母親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我塞進柴堆時，
塞進我手里的東西。母親那只染血的手，冰冷得嚇人，沾滿了父親溫?zé)岬难?/p>
我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母親最后一眼，只記得一片刺目的猩紅在眼前炸開，
然后便是母親用力推倒柴堆將我蓋住的力道。父親…那個總是將我高高舉起，
用胡茬蹭我小臉，笑聲爽朗如洪鐘的父親…就在一個時辰前，就在我眼前，
被那些穿著黑色甲胄、面覆玄鐵的魔鬼拖到庭院中央。雨水沖刷著他花白的頭發(fā)，
貼在蒼老的額頭上。他沒有看那些明晃晃的刀刃，渾濁的目光穿透雨幕，
死死望向柴房的方向，望向我藏身之處。那眼神里沒有恐懼，
只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悲愴和無窮無盡的擔憂?！霸剖贤〝常镒C確鑿！奉旨，
滿門抄斬！”一個冰冷如鐵的聲音宣判。刀光一閃。我猛地捂住自己的嘴，
牙齒深深陷入下唇軟肉，濃烈的鐵銹味瞬間彌漫口腔。
我眼睜睜看著父親那顆熟悉的頭顱滾落在泥水里，眼睛圓睜著，望向我。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徹底崩塌，碎裂成無數(shù)猩紅的碎片。
混亂的腳步和粗暴的翻找聲漸漸逼近柴房。我的心臟瘋狂地撞擊著單薄的胸膛，
幾乎要破膛而出。我將自己縮得更小，更深地埋進濕冷的稻草和柴薪的縫隙里，
連呼吸都停滯了，只余下無邊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我徹底淹沒。
就在那扇破舊的柴門即將被踹開的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
帶著一身濃重的血腥氣和冰冷的雨水氣息。那人動作快得驚人，精準地捂住我的嘴，
另一只手臂如同鐵箍般將我小小的身體整個提起，牢牢夾在腋下。“別出聲！
”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我驚恐地睜大眼，
借著門外火把跳躍的光，只來得及看清那人臉上縱橫交錯的陳舊疤痕，猙獰如蜈蚣，
還有一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那人夾著我，
像一陣裹挾著死亡氣息的狂風(fēng)，撞破柴房后壁腐朽的木板，
猛地撲入外面瓢潑的冷雨和更深的黑暗中。身后，
是驟然響起的驚怒交加的吼叫和急促追趕的腳步聲。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打得我睜不開眼，臉頰生疼。那人夾著我，在濕滑泥濘的后院小徑上疾奔，
每一次沉重的落腳都濺起渾濁的水花。追兵的火把光芒如同附骨之蛆，在黑暗中瘋狂扭動，
越來越近。就在幾支呼嘯的箭矢帶著死亡的尖嘯釘入我們身側(cè)泥地的剎那，
那人猛地一個旋身，抱著我滾入庭院角落一處被雨水灌滿、飄滿浮萍的荷花池。
冰冷的污水瞬間灌入口鼻，窒息感猛烈襲來。我本能地掙扎，卻被那只鐵臂死死按住。
水面之上，追兵的腳步聲雜沓而至，火把的光芒在水面上搖曳晃動，映照出扭曲的光影。
“人呢？”“定是躲進池子了！放箭！給我射！”噗！噗！噗！密集的箭矢穿透水面，
帶著沉悶的聲響射入池底的淤泥。一支冰冷的箭簇擦著我的手臂劃過，
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刺痛。我痛得渾身一顫，卻被那只大手緊緊地捂住口鼻，動彈不得。
腥臭的池水灌入鼻腔，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混亂持續(xù)了片刻。
池面上方傳來兵士們不甘的咒罵和翻找聲，漸漸遠去。直到四周只剩下嘩嘩的雨聲，
那只捂住我口鼻的手才緩緩松開。我猛地從水面探出頭，貪婪地大口呼吸著濕冷的空氣，
劇烈的嗆咳讓我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救我的人渾身濕透，
臉上可怖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更顯猙獰。他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確認追兵暫時退去，
才一把將我抱起，迅速離開這片浸透了云家鮮血的修羅場?！皠e怕，”他的聲音嘶啞，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我?guī)阕?。從今往后，你不是云岫。記住，你姓林，名棲?/p>
林棲于野，方能活命?！彼е?，像一頭負傷的孤狼，
沉默地跋涉在無邊無際的冷雨黑夜之中，朝著更深的黑暗奔去，
將身后那片沖天的火光和沖不散的血腥，連同我過去七年的所有天真與溫暖，徹底埋葬。
---十年光陰，彈指一瞬，亦如磐石磨劍，寒霜礪骨。棲霞山深處，終年云霧繚繞，
松濤如海。峭壁之巔，一座依著天然石窟建造的寨子，便是“隱麟幫”的根基所在。
粗糲的石墻沉默地矗立，帶著風(fēng)霜侵蝕的痕跡。此刻，演武場上金鐵交鳴之聲不絕于耳，
殺氣騰騰。我——林棲——立于高臺之上，一身玄色勁裝，勾勒出挺拔卻略顯單薄的身形。
十年光陰，足以讓一個懵懂女童脫胎換骨。那張臉洗去了幼時的圓潤，顯露出清雋的骨相，
眉眼間沉淀著遠超年齡的冷靜與疏離，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劍，鋒芒內(nèi)斂，卻寒意逼人。
我束著男子發(fā)髻，用一根簡單的烏木簪固定。場中，兩名幫中好手正斗得難解難分，
刀光霍霍，拳風(fēng)剛猛。旁邊圍觀的幫眾屏息凝神，目光灼灼。高臺一側(cè)，我的師父，
當年救我出火海的疤面人，如今隱麟幫的幫主林震，負手而立。
歲月在他臉上又添了幾道風(fēng)霜，那道猙獰的疤痕卻似乎被時光磨平了些許戾氣，
唯有一雙鷹目依舊銳利如昔，此刻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落在場中比斗上，
更落在我身上?！巴??！蔽业穆曇舨桓撸瑓s清晰地穿透了場中的呼喝與兵刃撞擊聲。
場中兩人聞聲，硬生生止住攻勢，各自退開一步，胸膛起伏，目光齊齊投向高臺。
我步下高臺，步伐沉穩(wěn)。走到其中一名使刀的大漢身前，那大漢名叫趙魁，以力大剛猛著稱。
我并未多言，只是伸出手指，在他刀柄與手腕連接處輕輕一點?！按颂幇l(fā)力過猛，舊力未竭，
新力難生?！蔽业闹讣馕觯c在趙魁因用力而賁張的筋脈上，聲音平淡如水，
“對手若于此時以柔勁纏你右臂中段，你重心必失，刀勢立潰。三招之內(nèi)，必被鎖喉。
”趙魁一愣，細細回味方才交手時的細微滯澀感，額頭瞬間沁出冷汗，
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敬畏，抱拳沉聲道：“謝少幫主指點！”我微微頷首，
轉(zhuǎn)向另一名使拳的瘦高青年，名叫孫三。
目光掃過他微微顫抖的左小腿：“‘追風(fēng)步’練岔了氣。一味求快，
忽略了涌泉穴的虛實轉(zhuǎn)換。再這般練下去，左腿經(jīng)脈遲早受損。
”腳尖看似隨意地在孫三左腳踝外側(cè)輕輕一撥。孫三只覺得一股柔韌的力道傳來，
左腿那股別扭的酸脹感竟奇妙地緩解了大半。他面露驚異，隨即是狂喜，
深深一揖：“少幫主慧眼！弟子明白了！”我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走回高臺。整個過程不過片刻。
“如何？”師父林震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低沉沙啞，聽不出太多情緒。我站定，
目光投向遠處翻涌的云海，山風(fēng)拂動我額角的碎發(fā)：“趙魁缺的是對‘勢’的領(lǐng)悟，
剛猛有余，圓轉(zhuǎn)不足。孫三求勝心切，根基未穩(wěn)便強練高階身法，是取禍之道。
”師父沉默片刻，緩緩道：“眼力是夠了。但京城，不是棲霞山?！彼D(zhuǎn)過身，
目光如實質(zhì)般落在我臉上，“那里是龍?zhí)痘⒀?，步步殺機。齊王李琮，更是心思深沉如淵海。
你此去，是為探查當年云家血案的真相，是為尋找那可能存世的半份遺詔線索，
更是為了在京城這盤大棋中，為隱麟幫尋一條生路。記住，你只是謀士‘林棲’，
不是少幫主，更不是云岫。一絲破綻，便是萬劫不復(fù)?！薄暗茏用靼?。
”我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眼神卻銳利如刀鋒，穿透云海，
仿佛已刺向那座遙遠的、籠罩在權(quán)力迷霧中的帝都，“‘林棲’只是一把刀，
一把能插進敵人心臟的刀?！睅煾缚粗?，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狹長的木匣，遞了過來。我接過，
入手微沉。打開匣蓋，里面靜靜躺著一柄劍。劍鞘是古樸的深褐色，沒有任何紋飾，
唯有歲月沉淀的溫潤光澤。我緩緩抽出半截劍身，寒光乍泄，映亮了我清冷的眉眼。
劍身窄而薄，刃口流轉(zhuǎn)著一種幽冷的青芒，仿佛凝結(jié)了千年的寒霜?！按藙γ嗨?/p>
”師父的聲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囑托，“是你父親當年贈我防身之物。如今，物歸原主。
望你持此劍，斬荊棘，斷宿怨。”冰涼的劍柄貼合掌心，
一股奇異的血脈相連之感沿著手臂蔓延開來。我握緊了青霜劍，指節(jié)微微泛白。這把劍，
曾屬于父親。十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觸摸到與父親如此親近的關(guān)聯(lián)。
劍身的寒意仿佛順著血脈流回心臟，將那深埋的痛楚與仇恨再次點燃?！案赣H的血，
云家上下的冤魂，”我的聲音輕得像風(fēng)，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不會白流。
”我將青霜劍緩緩歸鞘，動作輕柔而堅定。那抹幽冷的寒光斂入古樸的劍鞘，
如同我心中翻騰的烈焰，被一層名為“林棲”的堅冰，牢牢封存。---帝都長安，
朱雀大街。初春的氣息已悄然彌漫，道旁楊柳抽出嫩黃的新芽，在微風(fēng)中搖曳生姿。
然而這勃勃生機，卻絲毫未能驅(qū)散我心頭的沉凝。我牽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
混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頭戴同色的方巾，
十足的落魄寒門士子模樣。我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巍峨的府邸。齊王府。
朱漆大門上獸首銜環(huán)，門楣高懸金匾，門前兩尊石獅子威猛猙獰，守衛(wèi)的甲士持戟而立，
眼神銳利如鷹隼?？諝庵袕浡环N無形的威壓，與棲霞山的粗獷截然不同，
這里的威嚴是冰冷的、精密的，帶著權(quán)力的鐵銹味。“煩請通稟，”我走到角門處，
對著守門的老仆，姿態(tài)放得極低，聲音帶著一絲刻意模仿的書生怯懦，“晚生林棲，
自江州而來，持…持此信物，求見王府長史大人?！蔽覐膽阎刑统鲆幻哆吘売行┠p的銅符，
雙手奉上。老仆耷拉著眼皮，接過銅符，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一眼。那銅符樣式普通，
唯獨符背刻著一個極小的、幾乎難以辨認的“震”字。老仆渾濁的眼珠微微動了一下，
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看我一身寒酸，實在不像有什么來頭，但終究沒說什么，
只淡淡道：“等著?！边@一等，便是從日上三竿等到日頭偏西。我垂手立在墻根陰影里，
紋絲不動。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又被風(fēng)吹干，留下淡淡的鹽漬。心中沒有絲毫焦躁，
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這是第一關(guān)，試探我的耐性與心性。終于，角門再次打開。
出來的并非長史，而是一個穿著體面管事服色的中年人，面白無須，眼神卻透著精明世故。
他再次仔細查驗了那枚銅符，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跟我來?！惫苁陆K于開口。
我牽馬跟上。穿過幾重門禁，走過曲折的回廊，王府的深廣與奢華才逐漸展露。雕梁畫棟，
飛檐斗拱，奇花異草點綴其間，仆役侍女穿梭無聲。
空氣中浮動著名貴木料、熏香和權(quán)力交織而成的復(fù)雜氣息。
我被引到一處偏僻安靜的院落廂房。房間不大，但陳設(shè)雅潔，一床一桌一椅，筆墨紙硯俱全。
“在此候著。無事不得隨意走動。”管事留下話，轉(zhuǎn)身離去。這一“候”，便是整整三日。
三餐有人按時送來，皆是清粥小菜，分量僅夠果腹。無人問津，也無人打擾。
我每日只在院中靜坐，看庭前花開花落，或是在房中讀書寫字，
仿佛真是一個安貧樂道的書生。我知道，暗處必然有眼睛在盯著我的一舉一動。第三日傍晚，
夕陽的余暉將窗紙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廂房的門被無聲推開。
一個身著深紫色常服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身形頎長，面容儒雅，
眉宇間帶著久居上位的雍容氣度，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深邃，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平靜無波，卻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正是齊王李琮。他身后半步，
跟著一個穿著灰色文士袍的老者，山羊胡，眼神銳利如針，正是王府首席幕僚，
“鬼狐”崔先生。齊王并未落座，只是負手而立，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我身上，
帶著審視與探究。那目光并不銳利逼人，卻有一種沉甸甸的壓力?！敖萘謼俊饼R王開口，
聲音溫和，聽不出喜怒。“晚生林棲，參見王爺?！蔽移鹕?，躬身行禮，姿態(tài)恭謹，
不卑不亢。“信物從何而來？”齊王的目光掃過我奉在手中的那枚銅符?！澳思?guī)熕洝?/p>
言道若遇困頓，可持此物至長安，或有機緣?！蔽掖鬼?，語速平穩(wěn)?！芭?？令師高姓大名？
如今何在？”齊王追問。我抬起頭，眼神坦蕩地迎上齊王深不可測的目光：“家?guī)熜樟郑?/p>
單名一個震字。已于年前仙逝于棲霞山中?！甭曇衾飵е〉胶锰幍谋菖c黯然。
“棲霞山…林震…”齊王低聲重復(fù)了一遍，眼神微微波動了一下，旋即恢復(fù)平靜。
他踱了兩步，停在書桌前，隨手拿起我這幾日練字留下的幾頁紙。紙上字跡瘦硬清峻，
筋骨嶙峋，鋒芒內(nèi)斂卻又隱隱透著一股不屈的銳氣?！坝^你字跡，倒有幾分風(fēng)骨。
”齊王放下紙張，話鋒一轉(zhuǎn)，看似隨意地問道，“本王近日讀史，頗感困惑。昔年楚漢相爭，
韓信背水一戰(zhàn)，置之死地而后生，終成大功。然其功高震主，終不免身死族滅。先生以為，
此等人物，其成敗得失，關(guān)鍵何在？”來了。真正的試探。我心中雪亮。這問題看似論史，
實則直指人心，考驗的是我的眼光、立場以及對權(quán)力本質(zhì)的理解。我略一沉吟，
聲音清晰而平穩(wěn)：“回王爺，晚生以為，關(guān)鍵不在‘背水’之勇，亦不在‘功高’之勛。
”我頓了頓，迎上齊王深邃的目光，“在于‘度’?！薄岸?？”齊王眉梢微挑。“是。
”我頷首，“韓信用兵之度，鬼神莫測，是以能決勝千里。然其為人臣之‘度’，
卻失了分寸。既知‘狡兔死，走狗烹’之理，便該在‘飛鳥未盡’之時，早思退步抽身之道。
或如張良，明哲保身；或如蕭何，自污藏拙。他卻心存僥幸，終至‘良弓藏’。故晚生以為，
為將者，勇略謀斷缺一不可；為人臣者，則更需懂得審時度勢，持盈保泰之‘度’。
此‘度’，乃存身立命、進退自如之道?！痹捯袈湎?，廂房內(nèi)一片寂靜。
夕陽的余暉斜斜照入，在我清雋的側(cè)臉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齊王久久地凝視著我，
那深邃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激賞。他身后的崔先生，
眼神中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昂靡粋€‘度’字！”齊王忽然撫掌，發(fā)出一聲輕嘆，
“能看透此節(jié)，先生大才。棲霞山…果然人杰地靈。”他踱回我面前，
臉上浮現(xiàn)出溫和的笑意，“林先生，可愿屈就本王幕府，共謀大事？”“王爺知遇之恩，
晚生…林棲，萬死不辭?！蔽以俅喂?，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感激與激動，
深深拜了下去。低垂的眼簾下，那片冰封的湖面，悄然裂開一道縫隙，
露出深藏其下的、名為“復(fù)仇”的灼熱熔巖。長安棋局，第一子，落定。---暮春三月，
上巳佳節(jié)。曲江池畔，柳浪聞鶯，水光瀲滟。一場盛大的曲水流觴宴，正由禮部操辦。
這是新帝登基后的首次大型宴集，表面上是祓禊祈福、吟詠唱和，實則暗流涌動。
我作為齊王府新晉的幕僚，隨侍在齊王李琮身后。我依舊是一身素雅的青色文士袍，
腰束絲絳，頭戴方巾，混在一眾賓客之中，毫不起眼。我微微垂著眼，
目光落在腳下茵茵綠草之上，實則耳聽八方。齊王正與幾位宗室親王談笑風(fēng)生，
崔先生如影隨形。我保持著半步的距離，沉默得像一道影子。就在這時，
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被猛獸盯上的感覺驟然襲來！如同冰冷的蛛網(wǎng)瞬間纏縛住我的心臟，
讓我背脊瞬間繃緊，寒毛倒豎。我猛地抬眼，循著那銳利如實質(zhì)的目光望去。不遠處，
臨水的一座精巧涼亭內(nèi)，一個身影憑欄而立。那人身形極高，挺拔如出鞘的利刃，
一身玄色繡金螭紋的錦袍，腰間束著巴掌寬的玉帶，更襯得肩寬腰窄，氣勢迫人。
陽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勾勒出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薄唇緊抿，
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與殺伐之氣。鎮(zhèn)國公，蕭執(zhí)。這個名字如同冰錐，
狠狠刺入我的記憶深處。十年前那個雨夜，
那些覆著玄鐵面甲、如狼似虎沖入云家的兵士…他們的甲胄上，似乎就烙著某種特殊的徽記。
后來師父曾隱晦提及，當年領(lǐng)兵查抄云府、執(zhí)行那道“滿門抄斬”旨意的，
正是時任千牛衛(wèi)中郎將的蕭執(zhí)之父，蕭遠山！而眼前這位年輕的國公爺，當年雖年幼，
卻已是千牛衛(wèi)中的一員！我的呼吸有剎那的停滯，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才勉強壓下眼底瞬間翻涌的驚濤駭浪和刻骨恨意。是他…蕭家的人！血海深仇的締造者之一！
幾乎是同時，蕭執(zhí)的目光也穿透人群，精準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深沉、銳利，
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探究和審視，在我臉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層“林棲”的偽裝，
直抵靈魂深處。那眼神中，似乎還摻雜著一絲…困惑？一絲難以置信的熟悉？我迅速垂眸，
掩去所有情緒，只余下一片恭謹?shù)钠届o。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臉上肌肉的僵硬?！巴鯛?，
”崔先生低沉的聲音在齊王身邊響起，“蕭國公似乎對林先生…頗為留意。
”齊王正與一位郡王說著話，聞言目光微閃，順著崔先生的示意瞥了一眼涼亭方向，
臉上笑容不變：“哦？鎮(zhèn)國公素來不喜應(yīng)酬，今日倒是難得。林先生，”他轉(zhuǎn)向我，
“隨本王過去，拜會一下國公爺。”我心頭一緊，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只恭順應(yīng)道：“是。
”一行人朝著涼亭走去。越是靠近，那股無形的壓力便越是沉重。蕭執(zhí)并未轉(zhuǎn)身，
依舊憑欄望著池水。“蕭國公，好雅興啊?！饼R王朗聲笑道。蕭執(zhí)這才緩緩轉(zhuǎn)過身。
目光先落在齊王身上，微微頷首：“齊王殿下?！倍Y節(jié)周全，卻帶著疏離。隨即，
那深邃銳利的目光，便再次直直地、毫不避諱地落在我臉上，肆無忌憚地打量著。
我感到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皮膚。我強自鎮(zhèn)定，隨著齊王躬身行禮：“下官林棲，
見過國公爺?！笔拡?zhí)沒有回應(yīng)，只是看著我。涼亭內(nèi)一時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片刻，
就在齊王臉上的笑容也快要掛不住時，蕭執(zhí)忽然動了。他并未看亭外，只是隨意地抬手，
探向亭子邊緣一株開得正盛的魏紫牡丹。那牡丹花瓣層疊，色澤濃艷，雍容華貴。
他的動作看似隨意，卻快得驚人，精準地掐斷了一支開得最盛的花莖。下一刻，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手臂一探，那支還帶著露珠的魏紫牡丹，
竟被他帶著一種近乎輕佻的力道，不容抗拒地、直直地插進了我青衫的前襟衣襟之中！
花瓣嬌嫩，蹭過我微涼的下頜，馥郁的香氣瞬間將我籠罩。那冰涼柔軟的觸感和濃郁的香氣，
帶著強烈的侵略性，讓我渾身一僵。“林先生？”蕭執(zhí)微微傾身，靠近了些許，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一種玩味的、探究的笑意，“好生面善。
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那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我耳邊！---宴席過半，
觥籌交錯，氣氛愈加熱烈。清澈的曲江水蜿蜒流過特制的竹渠，載著盛滿美酒的羽觴，
在賓客席前緩緩漂浮。我坐在齊王下首的末席，位置僻靜。我盡量讓自己融入背景，
目光低垂，只偶爾抬眼掃過全場，留意著各方勢力的動向，
尤其是涼亭方向那個令人如芒在背的身影。蕭執(zhí)已回到主賓席，但他那銳利的目光，
仿佛仍如影隨形。一只羽觴順著水流，晃晃悠悠，恰好停在了我的面前。
席間瞬間安靜了幾分，無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齊王也含笑望了過來。我心頭微沉。
賦詩并非我所長，更非此刻我所愿。我深吸一口氣，端起羽觴，正欲依例認罰飲酒?！扒衣?。
”一個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響起。是蕭執(zhí)。他不知何時已離席，正端著酒杯，
朝這邊緩步走來。玄色錦袍在行走間拂動。他徑直走到我面前的水渠邊，
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我完全籠罩其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兩人身上。
蕭執(zhí)看也未看那停在我面前的羽觴，目光卻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我臉上，
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罰酒無趣。本王聽聞林先生才思敏捷，見解不凡。
今日雅集，不如請先生就眼前景致，即興評點一二？也讓吾等開開眼界。
”他的話語看似給了選擇，實則咄咄逼人。我感到齊王和崔先生投來的目光。
我捏著羽觴的手指微微收緊，冰涼的杯壁讓我紛亂的心緒強行冷靜下來。評點景致？
這比賦詩更險。我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上蕭執(zhí)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不能退。
“國公爺有命，下官敢不從?！蔽业穆曇羟謇?。我放下羽觴，目光轉(zhuǎn)向亭外曲江春景。
“眼前景致，不過‘流水’、‘觴杯’、‘花木’、‘人聲’?！蔽业恼Z速平穩(wěn)，
帶著一種超脫的冷靜，“流水不息，逝者如斯，喻光陰之無情；觴杯浮沉，隨波逐流，
似人生之飄萍；花木逢春而盛，遇秋而凋，顯榮枯之有數(shù)；人聲鼎沸，言笑晏晏，
卻難掩…”我微微一頓，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席間幾位面色微變的權(quán)貴，
最后落回蕭執(zhí)臉上，一字一句道：“…各懷之機心?！薄按怂恼?，聚于一時一地，
看似繁華盛景，實則暗藏流轉(zhuǎn)、沉浮、盛衰、表里之機變。觀景者，若能參透此中無常之律，
方不為外相所迷，不為浮名所累?！蔽椅⑽⑶飞恚跋鹿贉\見，貽笑大方了?！痹捯袈湎拢?/p>
席間一片寂靜。這番評點，跳出了尋常吟風(fēng)弄月的窠臼，直指景致背后的無常與人心機變。
齊王眼中精光一閃，撫掌贊道：“好！林先生見解獨到，發(fā)人深省！”崔先生捻著胡須，
微微頷首。周圍的賓客也反應(yīng)過來，紛紛附和稱贊。唯有蕭執(zhí)。他依舊站在那里，
臉上那絲玩味的笑意更深了，黑眸中的探究如同發(fā)現(xiàn)了更有趣的獵物。他非但沒有退卻，
反而更向前逼近了一步！“好一個‘不為外相所迷’！”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壓迫感，
手中的酒杯忽然毫無征兆地向前一遞，似乎要敬酒，
杯沿卻極其刁鉆地直撞向我手中尚未放下的羽觴！我反應(yīng)極快，下意識地手腕一翻，
想要避開。然而蕭執(zhí)的動作更快，更詭秘！他遞酒杯的手腕在電光火石間猛地一沉一繞，
竟不是撞杯，而是五指箕張，如同鷹爪般直扣向我端著羽觴的手腕！那角度之刁鉆，
力道之迅猛，分明是軍中擒拿的殺招！我心中警兆狂鳴！這一下若是被摳實，
腕骨恐怕立時就要碎裂！更可怕的是，這近身的擒拿，必然會暴露我常年習(xí)武的本能反應(yīng)！
千鈞一發(fā)之際，我強壓下拔劍的沖動和閃避的本能！
我選擇了最笨拙、也最符合一個文弱書生身份的反應(yīng)——手腕一軟，
仿佛被對方凌厲的氣勢所懾，手中的羽觴脫手而落！“?。?/p>
”我口中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帶著驚慌的輕呼，身體也順勢向后一仰，腳步踉蹌，
整個人像是失去了平衡，直直朝著身后水渠倒去！驚呼聲四起！就在我即將落水的瞬間，
一只強有力的手臂如同鐵箍般猛地攬住了我的腰！一股巨大的力量傳來，
硬生生將我向后倒的身體拽了回來！天旋地轉(zhuǎn)！我撞進了一個堅實寬闊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