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顆棺材釘是個坎兒。這是打棺匠才知道的規(guī)矩,也是我爺爺咽氣前,
用那雙枯柴似的手死死攥著我時,從喉嚨里擠出的最后一句話。他那會兒眼珠子已經(jīng)渾濁了,
可那股勁兒,像是要把我的骨頭捏碎:“青石…記牢了…千萬…千萬不能給活人釘棺!
尤其是…第七顆釘!”這話帶著一股陳年棺材板子里的寒氣,
還有他喉嚨里沒咳干凈的血沫子味兒,直直灌進我耳朵里,砸在我心坎上,
凍得我骨頭縫都發(fā)冷。爺爺干了一輩子打棺人,送走的死人比我見過的活人還多,他說的話,
就是這行當里浸透了尸油和陰氣的鐵律。我陳青石,打小就跟著爺爺學手藝。棺材板有多厚,
哪種木頭沉水,哪種木頭招蟲,哪顆釘子該釘幾分勁,全刻在骨頭里了。
最熟的就是這釘釘子的活計:前六顆,講究個四平八穩(wěn),釘?shù)氖侨胪翞榘玻晃í氝@第七顆,
釘下去,就封死了陰陽路,斷了魂歸塵土的念想。所以爺爺才說,那是坎兒,
是鬼門關上的最后一道鎖。鎖住了死人,也絕不能…鎖錯了活人。爺爺頭七剛過,
紙錢灰還沒散盡,村東頭就鬧開了鍋。首富趙金牙的獨苗兒子趙天寶,
在縣里飆他那輛騷包的摩托車,一頭撞斷了脖子,拉回來時,人早就涼透了。
消息像長了腿的風,瞬間刮遍了整個村子。趙金牙那棟三層洋樓,
平日里趾高氣揚得像只斗雞,此刻卻像被人抽了脊梁骨,里頭傳出的嚎哭聲震天動地,
攪得人心惶惶。趙家媳婦哭暈過去好幾次,聲音都劈了叉,聽著像破鑼。
趙金牙更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兒子停在堂屋等著入殮,可他那張平日里堆滿算計的臉,
此刻只剩下死人一樣的灰敗。村里幾個老棺材匠都被請去了,可不到一頓飯的功夫,
又都搖著頭、嘆著氣出來了。路過我家那個低矮破舊的院門時,有人往里瞥了一眼,
那眼神復雜得很,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種甩掉燙手山芋的慶幸。我蹲在院子里,
手里正用砂紙打磨著一塊給鄰村老人備下的薄木板子。木屑簌簌往下掉,沾了我一褲腿。
趙家那邊的動靜聽得真真切切,我心里跟明鏡似的——那些老匠人,誰不知道我爺爺剛走?
誰不知道趙家這事邪性?趙天寶死得太暴、太兇,按老輩的說法,怨氣重得很。
給這種橫死鬼打棺,一個不慎,就容易沾上不干凈的東西。他們怕?lián)上担?/p>
更怕壞了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這活兒,最后還得落到我這新扎打棺人頭上。果然,沒過多久,
院門就被砸得山響,像是要把那幾塊朽爛的門板拍散架。趙金牙闖了進來,幾天不見,
他那張富態(tài)的臉塌陷下去,眼窩深得能放進去兩個雞蛋,胡子拉碴,衣服皺巴巴沾著泥點子,
哪還有半點首富的派頭?他身后跟著幾個本家兄弟,也都沉著臉,像一群押解犯人的衙役。
“青石!”趙金牙的聲音劈了叉,帶著哭腔,更像砂紙磨鐵,“算叔求你了!
天寶…天寶他等不起啊!那群老棺材瓤子,屁用沒有!這十里八鄉(xiāng),就你陳家手藝最硬,
心最誠!你爺爺走了,這擔子…這擔子只能你挑?。?/p>
” 他撲通一聲跪在滿是砂礫和木屑的泥地上,膝蓋砸得塵土都揚了起來。
我手里的砂紙停了,看著他,沒說話。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遠處趙家隱隱傳來的哭聲,
像根細線,勒得人喘不過氣。風卷起地上的刨花,打著旋兒。
爺爺那雙渾濁卻死死盯著我的眼睛,又在腦子里晃?!扒嗍 壁w金牙見我不應,
猛地往前爬了兩步,一把抱住我的腿,鼻涕眼淚全蹭在我褲子上,“叔知道規(guī)矩!
知道你們這行不容易!錢!叔有錢!”他哆嗦著手,從懷里掏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支票,
抖抖索索地展開,硬往我手里塞。那上面一串零,晃得人眼暈。“十萬!青石!只要你肯去,
把這最后一顆釘子…給天寶釘上!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這十萬,就是你的!”他仰著頭,
眼珠子通紅,里面全是血絲和一種近乎瘋狂的絕望,“算叔…算叔求你了!給你磕頭了!
”他真就“咚咚咚”地磕了下去,額頭撞在硬泥地上,發(fā)出悶響。
他身后的趙家兄弟也跟著跪了一片,院子里黑壓壓的。十萬塊。
那是我和陳青石刨多少年木頭、打多少口薄皮棺材也掙不來的天文數(shù)字。
它能把這四處漏風的破屋翻新,能讓爺爺?shù)膲烆^立上塊像樣的碑,
能讓我以后的日子……有點人樣。
爺爺那句“千萬不能給活人釘棺”的嘶吼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扎著耳膜。
可眼前,是趙金牙磕得砰砰響的頭,是那張?zhí)顫M了誘惑的支票,
是趙家堂屋那口等著封蓋的陰沉木大棺。我喉嚨發(fā)干,像是堵了一把粗糙的砂礫。
攥著砂紙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泛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那點細微的刺痛勉強壓住了心底翻涌的寒意。趙金牙額頭上沾著泥灰和血絲,
混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里面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瘋狂?!啊饋戆?,趙叔。
”我的聲音啞得厲害,像是從破風箱里擠出來的。趙金牙猛地抬頭,
眼中爆發(fā)出一種駭人的光亮,仿佛瀕死的人看到了仙丹。他手腳并用地爬起來,
胡亂抹了把臉,緊緊攥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好!好!青石!
叔就知道…就知道你是好孩子!咱這就走!這就走!”趙家的洋樓燈火通明,亮得刺眼,
卻驅不散那股子濃得化不開的死氣。白慘慘的挽聯(lián)垂著,紙錢灰打著旋兒飄落,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香燭燃燒的嗆人煙味,混雜著尸身開始腐敗前那種若有若無的甜膩氣息。
趙天寶就躺在堂屋正中的陰沉木棺材里。那木料烏黑油亮,厚重得壓人。
他穿著嶄新的綢緞壽衣,臉上蓋著黃表紙,露出的脖頸皮膚是死人才有的青灰色。
幾個請來的道士和尚圍在邊上,敲著木魚銅磬,嗡嗡地念著經(jīng),聲音拖得老長,
在壓抑的空間里回蕩,反而更添了幾分詭異。趙金牙和他老婆跪在棺材頭前,
哭得身子一抽一抽,那聲音撕心裂肺,聽得人頭皮發(fā)麻。棺材蓋斜靠在一邊,
只等最后一顆釘子落下,便要徹底合攏。我深吸一口氣,那混濁的空氣嗆得肺管子生疼。
爺爺?shù)木婧湍鞘f塊的支票在腦子里瘋狂撕扯。我走到棺材旁,拿起那柄祖?zhèn)鞯幕蹦惧N。
錘柄光滑冰涼,上面浸染了幾代人磨出的汗?jié)n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我拿起一根粗長的棺材釘,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指尖傳來,沉甸甸的。前六顆釘子釘?shù)煤茼槨?/p>
槐木錘敲擊在釘帽上,發(fā)出沉悶而短促的“篤、篤”聲,在經(jīng)文的間隙里異常清晰。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趙金牙的哭聲停了,他死死盯著我的手,
眼里的血絲幾乎要爆出來。整個堂屋只剩下單調的錘擊聲和那些和尚道士有氣無力的念誦。
輪到第七顆釘子了。按照規(guī)矩,這最后一顆釘,要釘在棺材尾部的正中心。我拿起那顆釘子,
指尖卻猛地一顫。釘子冰涼刺骨!那感覺活像握著一塊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的鐵,
寒氣瞬間順著手指爬上來,凍得我半邊胳膊都麻了。一股難以言喻的驚悸猛地攫住了心臟,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爺爺咽氣前那雙死死盯著我的眼睛,那句嘶啞的警告,
無比清晰地撞進腦海!“千萬…不能給活人釘棺!尤其是…第七顆釘!
”冷汗刷地一下就從額頭冒了出來,后背的衣衫瞬間濕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我捏著那根冰得瘆人的釘子,僵在原地,只覺得腳下生根,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直沖頭頂。
不對勁!這釘子…這棺材…都不對勁!“青石!”趙金牙嘶啞的聲音像砂紙刮過我的耳膜,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催促,“釘??!快釘啊!十萬!十萬塊!”他老婆也猛地抬起頭,
那張糊滿眼淚鼻涕的臉上是扭曲的哀求:“釘吧!好孩子!讓天寶安生走吧!求你了!
”周圍的趙家本家也圍攏過來,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像一群沉默的、等著分食獵物的鬣狗。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令人窒息。那些念經(jīng)的聲音、敲法器聲音,全都模糊遠去,
只剩下趙金牙粗重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十萬塊支票仿佛在眼前燃燒,
灼燒著我的猶豫。爺爺?shù)木婧瓦@詭異的冰冷釘子瘋狂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釘?還是不釘?
趙金牙幾乎是撲到了棺材邊上,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只剩下那根釘子和我僵住的手,
那里面燃燒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火焰,恐懼和貪婪交織。“釘!”他猛地吼出聲,聲音劈裂,
帶著一種非人的尖銳,“釘下去!錢都是你的!”那吼聲像一把冰冷的錐子,
刺穿了我最后一絲猶豫。我猛地閉上眼,牙關緊咬,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將那顆冰得如同死人骨頭的釘子,對準了棺材尾部正中心的位置?;蹦惧N帶著一股狠勁,
高高舉起,然后狠狠砸落!“鐺!”那聲音異乎尋常地響,沉悶得像敲在巨大的空木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