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5月
純粹的無意識活動,最近戰(zhàn)場傷亡慘重,瘟疫又肆虐各大城市,蒙德已經(jīng)不能再承受多余的一片雪,圣彌撒能容納的難民也超過負荷了。剛才說的純粹無意識活動是最近在科室里流行的一個詞,也可以稱為是大家的放松方式,大體就是想到什么寫下什么,慢慢我們將其當做研究心理的方式之一,試圖窺探各自的意識?!?/p>
“1941年6月
東方的同事吃不消了,他孤身一人在圣彌撒,剛剛經(jīng)歷了失去摯愛的痛苦,又連軸轉(zhuǎn)了大半個月,他面色慘白,就好像要死了一樣。
救不完的病人,無休止的瘟疫,和老鼠一樣多的炮彈,死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這個國家真的完蛋了。我有時真想問問那些食俸祿的高官在搞些什么名堂,可是每當看見父親憔悴的臉,我的喉嚨就仿佛被割開一般,想說說不出,卻痛得滴血?!?/p>
“頭疼?”萊森特觀察費茲的神情。
費茲點頭,他手里還攥著之前夾在書冊里的那張照片,模糊不清的三個人影。
“或許是進入極夜的身份,我能與他共情吧?!辟M茲猜測。
萊森特思量片刻,道:“或許吧?!?/p>
“1941年9月
那個東方的同事叫‘淙生’(這是他自己寫下的),他教會我發(fā)音,以后日記本里就可以叫他C先生了,他說這個名字大概是水流復(fù)蘇的含義,這太奇怪了,他也這么認為,但似乎另有隱情。
我后悔有點太晚沒記下他的名字,這顯得有點不尊重,今天他和我說科室新研發(fā)的治療肺病的藥物十分不穩(wěn)定,但倘若有人愿意奉獻自己的肉體,那么就能夠事半功倍了。
我看向C的眼,他好像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或許他早已提交了申請報告。
‘在戰(zhàn)爭前線,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而一個舉目無親,更別提家族權(quán)勢的東方人,無異于是此刻最輕賤的物品?!疌這樣說道,我問他我能做些什么?他說:‘能陪我去一趟墓園就好’。
我們抽空去了墓園,找到Z小姐的墳?zāi)梗|摸著那個名字許久許久,復(fù)雜的東方筆畫,美得像一首詩,然后他拿出一個黃色的橘子擺在她的墓碑旁。”
黃色的橘子,擺在珠妍的墓碑旁。萊森特默念到此,一旁的費茲卻已沉沉睡去。
清晨,雨后的清晨,鸚鵡在雕花鳥籠中亂叫,掛在東方古宅的屋檐下,天井還在滴答著水珠,雕梁畫棟,華麗的外表毫無光澤,珠妍蹲在水缸旁。
“拿去祭奠你的外婆吧,她也是府里的老人了?!眿邒哌f給珠妍一籃橘子,“這是年前從南方運來的,是稀罕東西,老爺賞你的?!?/p>
珠妍顯然有些動容,她還忍著淚,接過了,在嬤嬤走后從籃子中挑出幾個壓在籃底的霉爛橘子拋擲水塘中。
至少表面幾個看著還是橙黃鮮亮,就是不知是否是金玉其外。
珠妍提著籃子帶著紙錢向城外走去,城外的百姓冢,最偏僻角落中的一塊墳地,矮石碑上刻著外婆的姓氏,她將橘子一一擺放碑前便開始點火禱告。
這雖是偏僻,但好在光線不錯,周圍幾棵古柏樹四季常青,這是自己能給外婆最后的體面,也幾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積蓄。
可若是不葬在這兒,就要被丟去荒郊野嶺,做個野鬼。
“別擔心,這里風(fēng)景好,外婆會喜歡的?!?/p>
走上來一個男人,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短發(fā),他對著石碑拜了幾下然后在珠妍身旁盤腿坐下。
費茲遠遠望著這個男人的眉眼,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大概是日記原主的記憶吧。
“頭發(fā)怎么回事?”珠妍皺眉,她眼眶尚且紅著,又被男人的模樣激出幾滴淚來。
“沒、沒事,像原來留這么長干活也不方便!”男人笑著掩飾,抓了把頭發(fā),“這樣多清爽,你不喜歡?”
珠妍只盯著他的雙眼,一字不發(fā),男人終究還是被她看心虛了。
他囁嚅道:“小少爺調(diào)皮,本來說著拿剪刀給淙淙剪毛,誰知道玩開心了就把我的頭發(fā)也剪了,不過夫人已經(jīng)教訓(xùn)過他了!而且我以前沒發(fā)覺短發(fā)如此輕松!”
珠妍嘆息一聲,目光回到那幾個橘子上,“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他怎能......夫人怎么教訓(xùn)的?”
“呃......她至少皺了幾下眉頭,別的人家不嘲笑就是極好的了,再說了,我也沒有父母。”男人笑道。
珠妍想起他那個欠下巨額賭債,將他變賣的爹,一時無話可說。
男人幫珠妍燒著紙錢,輕聲道:“我攢了一些錢,但還遠遠不夠,我想過上幾年,兩三年差不多我們就可以逃出去了,換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我們?nèi)ラ_一家醫(yī)館生活,想來想去還是醫(yī)館比較好,我家沒出事之前就是開的醫(yī)館,我手上有功夫,你知道的?!?/p>
“你帶我走?”珠妍不敢相信,“這可是在我外婆面前,你不能騙我?!?/p>
“就是要在外婆面前告訴你,才顯得我真誠啊!”
二人笑著扭打片刻,珠妍拿了一個橘子遞給他,“嘗嘗看,是老爺給的。”
男人撥開橘子,金黃的外衣下是發(fā)綠的霉變。果不其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珠妍嘆息,從他手中搶過橘子,朝山里頭扔去。
“老爺不會給壞東西,這是嬤嬤拿來的,大概是她看人下菜碟,她一向不喜歡我?!敝殄忉尩馈?/p>
“為什么不喜歡你?我雖然知道,但一直不知道原因。”男人疑惑。
珠妍故作輕松,笑道:“她怕了,因為我命帶羊刃?!?/p>
“許多人都有羊刃,這有何懼?”男人不解。
珠妍抿嘴,思忖道:“不懂,大概是我要比常人多一些吧,不早了,我們該回去。”
費茲像一只幽魂一樣緊跟他們身后,一路回到了大宅,二人分頭進去,大宅里眾人忙碌,在用綾羅綢緞布置廳堂,費茲瞧見一路上的侍女小廝身著麻布舊衣不免有些唏噓。
“你怎么才回來!”嬤嬤拿著荊條在珠妍腿上抽了兩下,嚇得她跳了兩下,“快去幫忙,敢耽誤今日宴會......”
“嬤嬤,你去花園那邊瞧瞧吧?!敝髂刚驹谂_階上吩咐,她看珠妍的眼神意味深長,隨即轉(zhuǎn)身離開。
珠妍不敢有所懈怠,拿起掃帚灑掃院落。
“呿,離她遠點,她命帶羊刃剛克死了自己外婆。”小廝們耳語著跑開,珠妍充耳不聞。
“阿媸?來,上前來?!?/p>
珠妍猛地抬頭,看見老爺在不遠處向自己招手,自己放下笤帚趕忙上前,費茲見狀也匆忙跟上,他見二人去了偏僻角落,自己也躲在墻外看。
雖然自己無人可見,但費茲總有種偷窺的心虛感。
老爺從袖中拿出一個橘子,撥開也是新鮮水靈,“給你的那籃你都給外婆送去了?孝順的孩子,自己沒吃到吧?”
珠妍鼻尖酸楚,低著頭。
“拿著,莫要給別人看見了,我屋子里還有好些個,快去吃,我給你望風(fēng)?!崩蠣斆婺亢蜕?。
“您......多謝?!敝殄麑㈤侔晁腿肟谥校鸾z絲的,“我、我從沒吃過?!?/p>
“快去吧?!?/p>
見珠妍小跑進了一間屋子,費茲也緊跟上。
大戶人家就連院子里也擺滿了瓷器,插著美麗的花,一路擺著矮桌矮柜,步步皆是景,這邊的矮柜有牡丹,還有......一瓶異煙肼。
異煙肼?
費茲遲疑了,他伸手拿起藥瓶,頓時一只手反握住他,霎時間時間靜止,珠妍進了屋子,老爺關(guān)上門,時空撕裂,那只手將他拖離幻象。
“萊森特?做什么?”費茲回到藥劑室,頭還發(fā)著昏,待眼前景色逐漸清晰,順著萊森特所指,自己望向藥劑室大門上的方窗,焦滯原地。
萊森特還緊握著他的手,“有人不想你繼續(xù)下去了?!?/p>
藥劑室外站滿了藥瓶人,藥瓶頭抵著玻璃窗,密密麻麻像是一束巨大的鈴蘭花。
“碰——”首當其沖的藥瓶人開始以頭砸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