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淵的后背貼著窯洞石壁,冰涼的潮氣滲進單衣,像塊化不開的冰碴子。傷員的頭枕在他大腿上,喉管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呼嚕聲,溫熱的血透過繃帶滲出來,在汐檸的鞋墊上洇成不規(guī)則的地圖。這是他第三次用這只鞋墊堵槍眼了,布料纖維里嵌著的沙礫磨破了掌心,露出新生的嫩肉,觸到石壁時疼得他倒吸冷氣。
“還有水嗎?”趙鐵柱的聲音從黑暗深處飄來,像片被風吹散的枯葉。
凌淵摸向腰間的水壺,金屬外殼凝著水珠,晃了晃,只剩半壺。他擰開壺蓋,指尖蹭到壺口的牙印——去年冬天,趙鐵柱用凍僵的嘴咬開壺蓋時留下的。傷員突然抽搐起來,手抓住凌淵的手腕,指甲在鞋墊上的“平”字殘片劃出血痕,那是三天前他用刺刀刻的,想蓋住被火燒掉的“安”字。
窯洞外傳來皮靴踩碎石的聲響,三長兩短,像某種隱晦的暗號。凌淵屏住呼吸,數(shù)著腳步聲的間隔:每秒兩步,鞋跟撞擊地面的頻率比上次掃蕩時快了0.3秒——鬼子換了新皮靴,鞋底釘了防滑釘。趙鐵柱的殺豬刀在對面石壁輕輕刮擦,火星濺起又熄滅,照亮他刀疤縱橫的臉,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沾著塊干泥。
“第七次了。”趙鐵柱突然開口,刀刃抵住石壁,“狗日的鞋底比咱的命還金貴?!?/p>
凌淵沒搭話,指尖摩挲著鞋墊邊緣。這塊黃布比三個月前薄了許多,經(jīng)緯線間能看見透光的縫隙,某處纖維斷裂處露出底下的藍布——那是汐檸1938年做的嫁衣布料,她說等打完仗就裁成新鞋墊。傷員的血滲進藍布,暈開的紅色像朵遲開的花。
趙鐵柱突然伸手按住凌淵肩膀,掌心的老繭隔著布料硌得他生疼。皮靴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屬碰撞聲——鬼子在檢查坍塌的土墻。凌淵摸到腰間的手榴彈,鐵柄上的防滑紋刻進掌心,想起上個月趙鐵柱教他“拉弦后默數(shù)三下再扔”,可他每次都數(shù)到第二下就脫手。
傷員突然咳嗽起來,血絲濺在鞋墊上,在“平”字的血痕旁開出小紅花。凌淵用袖口擦去血跡,觸到傷員脖子上的項鏈——串高粱粒,用紅絲線穿成,和汐檸寄來的繡線一個顏色。紅絲線在黑暗中泛著幽光,他想起她編麻花辮時,總愛咬著線頭皺眉的樣子。
“別動。”趙鐵柱的低語混著煙味落下來,刀刃在石壁刻下新的痕,“第三次反掃蕩,第17天。”
凌淵數(shù)著石壁上的刻痕:從1937年至今,趙鐵柱用殺豬刀刻了117道橫線,其中32道旁邊畫了小旗——那是打勝仗的日子。最近的一道刻在三天前,旁邊歪歪扭扭畫了只鳥,是凌淵學刻的,想送給汐檸,卻總刻成歪嘴的麻雀。
洞外傳來狗吠,接著是槍聲。狗叫聲戛然而止,像被人掐斷的琴弦。凌淵懷里的傷員身子猛地繃緊,喉管里發(fā)出含混的嗚咽,手指死死摳進鞋墊,布紋里的沙礫刺進他指甲縫。凌淵咬住牙,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卻聽見鞋墊纖維斷裂的輕響,像極了汐檸拆錯針腳時的嘆息。
趙鐵柱突然把臉湊近,呼出的熱氣撲在凌淵耳垂上:“鬼子往左走了?!彼掷锬笾鴫K懷表,表盤玻璃碎了一半,指針停在10:17——這是昨天從鬼子尸體上摘的,凌淵記得那鬼子的手腕上有塊櫻花刺青,和汐檸繡的小黃花很像。
傷員在這時睜開眼,瞳孔散得很大,盯著凌淵胸前露出的鞋墊角,突然笑了。那笑容讓凌淵想起老家的羊,臨死前也是這樣溫馴地看著人。傷員的嘴唇動了動,發(fā)出氣若游絲的聲音:“娘...餅...”
凌淵喉結(jié)滾動,想說“沒餅了”,卻看見傷員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纏著半截紅絲線,是去年夜襲時用剩的導火索。紅絲線打著死結(jié),結(jié)眼處沾著塊黑色的東西,他知道那是炸藥殘留的硝石,可每次摸到都以為是汐檸的發(fā)油。
洞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趙鐵柱掏出旱煙袋,火柴劃亮的瞬間,凌淵看見他眼窩深陷,眼角的皺紋里嵌著泥垢。火苗照亮石壁,去年反掃蕩時寫的標語“堅壁清野”還在,“清”字被彈片削去半邊,變成“堅壁月野”,每次看見都讓凌淵想起汐檸說過的“月是故鄉(xiāng)明”。
“喝?!壁w鐵柱遞來水壺,壺口沾著點煙灰,“省著點,下一個據(jù)點還有五里路。”
凌淵喝了小口,涼水混著煙味沖進喉嚨,嗆得他咳嗽。傷員又閉上眼,手指仍抓著鞋墊,指甲縫里的血珠滴在凌淵手背上,像顆溫熱的淚。他摸出紅絲線,在指尖繞了兩圈,線尾的焦痕擦過嘴唇,嘗到淡淡的苦味——那是炸藥燃燒后的味道,現(xiàn)在卻比任何香料都讓他安心。
趙鐵柱突然用刀背敲了敲他頭盔:“走了,趁天亮前轉(zhuǎn)移?!?/p>
凌淵小心翼翼抽出被壓住的腿,傷員的頭滑落在干草上,鞋墊從槍眼拔出時,帶出塊指甲蓋大小的肉屑。他把鞋墊塞進褲兜,觸感黏膩,像塊半融化的麥芽糖。趙鐵柱已經(jīng)貓著腰走向洞口,殺豬刀在身后晃出冷光,刀柄的紅布條掃過石壁刻痕,驚飛了兩只蟄伏的蟋蟀。
出窯洞時,天剛蒙蒙亮。凌淵抬頭看見北斗七星掛在天際,勺柄指向東南方,那是老家的方向。他摸了摸褲兜里的鞋墊,布面上的血痕已經(jīng)半干,摸起來像凸起的地圖等高線。趙鐵柱遞來塊硬餅,餅上有牙印,是三天前老周咬剩下的,現(xiàn)在分成了四塊。
“吃?!壁w鐵柱自己啃著草根,刀疤在晨光中泛著青色,“吃完了,還要殺十個。”
凌淵咬下餅角,咯牙的沙粒混著血腥氣在嘴里散開。遠處的山梁上,第一縷陽光爬上樹梢,照亮了趙鐵柱殺豬刀上的新刻痕——在“第3次反掃蕩”旁邊,多了個小小的、歪嘴的鳥,翅膀下有滴墨跡,像剛落下的淚。
凌淵跟著趙鐵柱走進霧里,褲兜里的鞋墊隨著步伐輕輕撞擊大腿,每一下都像汐檸在井邊捶打衣服的節(jié)奏。他伸手摸向紅絲線,卻發(fā)現(xiàn)線尾不知何時勾住了鞋墊的破洞,兩根線頭絞在一起,像極了三年前那個七夕,她在棗樹下與他勾住的小拇指,再也沒松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