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西北的十二月是塊凍透的青石板,風里裹著細雪粒子,打在臉上像撒了把碎玻璃。
凌淵趴在雪地上,刺刀尖戳進凍硬的土層,刀柄紅布條凍成了冰棍,硬邦邦地戳著掌心。
遠處的新兵們在練習匍匐前進,棉衣擦過雪地發(fā)出“沙沙”響,像無數(shù)只蟲子在啃食冬天。
“注意角度!”趙鐵柱的吼聲穿透棉帽,凌淵抬頭,看見他站在土坡上,
手里揮舞著根木棍——那是用殺豬刀削的假刺刀,刀刃留下的斜切面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趙鐵柱的眉毛結(jié)著霜,像兩把白刷子,說話時噴出的白霧迅速凝成冰晶,掛在胡子上。
凌淵握緊漢陽造,槍管凍得發(fā)藍,貼在臉上像塊冰磚。他想起昨兒夜里,
老周用刺刀撬開槍管里的凍油,金屬碰撞聲在營房里格外刺耳?!傲阆露龋?/p>
槍管會縮半毫米?!崩现芎侵讱猓懊闇室Ц?,不然子彈打在雪地里,能把兔子嚇一跳。
” “刺!”趙鐵柱的木棍劈下來,凌淵本能地舉槍格擋,
卻聽見“咔嚓”一聲——假刺刀斷成兩截,露出里面的木芯。趙鐵柱愣了愣,
忽然笑了:“龜兒子,力氣見長?。 绷铚Y站起身,看見殺豬刀的刀刃卡在木棍斷口處,
刀柄紅布條上的冰碴子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暗紅色的布。 雪地訓練結(jié)束時,
凌淵的手指已經(jīng)凍得沒了知覺,解下棉手套時,發(fā)現(xiàn)掌心的老繭粘在布料上,
撕下時扯掉塊皮,露出鮮紅的肉。趙鐵柱扔來塊豬油:“抹上,不然明天手指凍掉!
”凌淵聞了聞,豬油混著羊膻味,比機油好聞些,他咬咬牙,往傷口上抹,疼得直吸氣。
“看啥?”趙鐵柱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子當年在東北,零下四十度,
耳朵凍得跟冰塊似的,一摸就掉!”他掀起棉帽,露出右耳的缺口,“瞧見沒?鬼子沒殺成,
先被凍掉半只耳朵!”凌淵看著那缺口,想起老家的凍梨,咬開時也是這樣利落的切面。
午飯是凍硬的玉米餅,咬下去“咔嚓”響,像咬一塊石頭。凌淵把餅貼在胸口焐著,
聽見大柱在旁邊嘀咕:“要是有口熱湯就好了?!彼嗣g的水壺,
里面的水早凍成冰坨,用刺刀敲開,啃了一口,冰碴子刮得牙齦生疼。
下午的訓練是拼刺對打,凌淵的對手是大柱。大柱比他高半個頭,卻總在出刀時猶豫,
好幾次刺刀尖擦過凌淵的肩膀,卻沒敢用力?!芭律??”凌淵喊,“你不殺他,他就殺你!
”這話是趙鐵柱常說的,此刻從他嘴里喊出,竟有了幾分趙鐵柱的狠勁。 大柱咬咬牙,
刺刀猛地刺來,凌淵側(cè)身避開,用槍托砸在大柱背上。大柱踉蹌著摔倒在雪地里,
棉帽飛出去,露出剃得發(fā)青的后腦勺。凌淵伸手拉他,卻看見大柱耳后有塊胎記,
像朵小黃花,和汐檸鞋墊上的一模一樣。 “起來!”凌淵低聲說,“想想你娘,
想想你妹妹,她們在等你殺鬼子回家!”大柱抬頭,眼里有淚光,卻握緊了刺刀。
下一輪對打中,他的刺刀擦過凌淵的臉頰,劃出道血痕,在雪地里滴成紅點,
像朵盛開的臘梅。 訓練結(jié)束時,夕陽把雪地染成暗紅色,像極了鬼子的鮮血。
凌淵坐在戰(zhàn)壕里,用殺豬刀削木棍——趙鐵柱讓他做新的假刺刀,刀刃在凍木頭上刻出深痕,
木屑飛濺,落在他的鞋墊上。那鞋墊已經(jīng)被剪成兩半,他和大柱各墊一半,
藍布上的機油漬結(jié)了冰,像塊硬邦邦的鐵皮。 “給?!壁w鐵柱扔來個油紙包,
里面是半塊高粱餅,“老子偷偷藏的,趁熱吃?!绷铚Y接過餅,發(fā)現(xiàn)油紙包里還有塊咸肉,
油花浸透了紙,在暮色中泛著光。他想分一半給大柱,卻看見大柱已經(jīng)睡著了,嘴巴微張,
臉上掛著霜。 夜崗時,凌淵抱著漢陽造蹲在哨位,槍管上的“殺2敵”刻痕結(jié)了層薄冰,
像兩道白色的疤。遠處的村落里,偶爾有燈光閃過,又迅速熄滅,像鬼子巡邏隊的手電筒,
一明一滅。他摸出鞋墊,另一半在大柱那里,此刻應該也凍成了冰坨,和他的一樣硬。
“冷嗎?”老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遞來個葫蘆,“喝口酒,驅(qū)寒。”凌淵打開葫蘆蓋,
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混著泥土味——是老周自己釀的地瓜燒。他喝了一口,喉嚨像著了火,
一路燙到胃里,整個人暖和起來。 “殺過人后,就不冷了。”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
“血是熱的,多殺幾個鬼子,血就夠用了?!绷铚Y看著老周的背影,
他的棉大衣破了好幾個洞,露出里面的棉花,像天上的云。老周的槍托上刻著“殺14敵”,
比昨天又多了一道。 下半夜,雪越下越大,凌淵的睫毛結(jié)了冰,視線模糊成一片。
他想起汐檸的信,她說家里的棗樹裹了草繩,像穿了件厚棉襖。他忽然想,
要是汐檸看見現(xiàn)在的他,會不會認不出?臉上有疤,手上有繭,鞋墊成了冰塊,
連殺豬刀都成了訓練工具。 “一二三四!”遠處傳來夜訓的口號聲,新兵們在風雪中跑步,
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凌淵摸了摸槍管,上面的冰花已經(jīng)積了一層,他用刺刀輕輕刮掉,
露出金屬的原色。殺豬刀插在腰間,刀柄紅布條凍得筆直,像面小小的旗。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凌淵看見幾個黑影在遠處移動,他握緊槍,心臟狂跳。
直到聽見“是自己人”的喊聲,才松了口氣——是偵查排回來了,他們的棉帽上綴著冰棱,
像長了角的野獸。 歸營時,天已經(jīng)亮了,營房的屋頂積了半尺厚的雪,像蓋了床白被子。
凌淵摸出鞋墊,用體溫焐了焐,藍布漸漸變軟,露出里面的線頭。他想起汐檸繡這鞋墊時,
坐在棗樹下,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她身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愣著干啥?
”趙鐵柱的聲音傳來,“吃完飯還要練投彈!”凌淵抬頭,看見趙鐵柱站在門口,
手里提著殺豬刀,刀刃上掛著冰碴,像一串小鈴鐺。他點點頭,把鞋墊塞回鞋里,
踩著積雪走進營房,腳底的冰塊硌得他直皺眉,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這一天的冬訓,
在風雪中繼續(xù)。凌淵投出的手榴彈在雪地里炸出個大坑,趙鐵柱夸他“有準頭”。
大柱的拼刺越來越狠,刺刀尖終于能準確戳中稻草人的咽喉。而凌淵,摸著槍管上的冰花,
忽然覺得這寒冷不再可怕,反而像戰(zhàn)友,陪著他,等著他,直到春天來臨,
直到鬼子被趕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