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月光像塊冷硬的鐵皮,斜斜切過新兵營的土墻,在操坪上投下鋸齒狀的影子。凌淵握著刺刀站在崗哨,槍管上的霜花隨著呼吸融化,在夜色中冒出淡淡白霧。他裹緊破軍大衣,衣領蹭過下巴,糙得像砂紙,卻比老家的麻布褂子暖和些——這是趙鐵柱換崗時硬塞給他的,說“新兵蛋子別凍死在老子眼皮底下”。
刺刀尖挑起一片落葉,枯黃的楊樹葉邊緣卷成問號,葉脈清晰如汐檸繡繃上的絲線。凌淵輕輕轉動刺刀,葉片在月光下旋出銀邊,像極了她低頭繡花時,發(fā)絲滑過繡繃的弧度。他忽然想起臨行前那晚,她在棗樹下塞給他木梳,梳齒間還纏著幾根黑發(fā),此刻正藏在他貼身的衣袋里,貼著心口。
“啪嗒”,葉片落在戰(zhàn)壕里,驚起兩只蟋蟀。凌淵彎腰去撿,刺刀鞘內側的刻痕擦過膝蓋——“殺1敵”,是今早用子彈殼刻的,筆畫邊緣毛糙,像極了他第一次殺豬時割出的傷口。遠處傳來狼嚎,不是一只,是一群,聲音被夜風撕成碎片,混著遠處村落偶爾響起的狗吠,像幅破破爛爛的布。
“凌哥,換班了?”大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濃濃的睡意。凌淵轉身,看見大柱揉著眼睛,步槍斜挎在肩上,槍口沖著地面。他的草鞋破了個大洞,露出的腳趾凍得發(fā)紫,像熟透的山莓。
“小心狼?!绷铚Y把大衣遞過去,“帶件衣服,霜重?!贝笾读算?,接過大衣時,指尖觸到凌淵袖口的補丁——那是汐檸去年補的,用的是他舊褂子的布料,針腳細密得能照見月光。
沿著戰(zhàn)壕往回走,凌淵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沙沙”的,像有人在身后撒沙子。路過兵器架時,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漢陽造,槍管上的霜花又結了一層,像撒了把細鹽。褲兜里的鞋墊硬邦邦的,機油味混著汗味,早已聞不出皂角香,可他還是習慣在換崗時摸一摸,像摸汐檸寄來的信。
營房門軸“吱呀”響了一聲,趙鐵柱的鼾聲撲面而來,像頭沉睡的熊。凌淵摸到自己的鋪位,草席下的木梳硌著大腿,他輕輕抽出,放在鼻尖聞了聞——沒有香味,只有木頭的澀味,卻讓他想起她家窗臺上的花盆,里面種著她娘留下的指甲花。
“回來了?”老周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帶著煙袋的火星明滅。凌淵點點頭,看見老周坐在墻角,手里把玩著顆子彈,銅殼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老周的槍托上又多了道刻痕,“殺13敵”,比昨天多了一道。
“怕嗎?”老周忽然問,煙袋鍋敲了敲膝蓋。凌淵沒說話,摸了摸腰間的刺刀鞘,那里藏著半塊壓縮餅干,是趙鐵柱昨天分給他的,邊角還帶著牙印。老周笑了,火星照亮他眼角的皺紋:“別怕,鬼子也是人,殺第一個最難,后面就跟殺豬似的。”
窗外傳來梆子戲的聲音,不知從哪個村子飄來,唱詞破碎:“兒啊...莫回頭...娘在...”凌淵閉上眼睛,看見汐檸在村口揮手,藍布衫被風吹得飄起來,像片云。她的手腕上戴著銀鐲子,是他十歲定親時爹給的,內側刻著“長命百歲”,此刻應該還在她腕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睡吧,明天還要拉練?!崩现芷鐭煷?,躺下時床墊發(fā)出“簌簌”聲。凌淵把木梳放回草席下,手指觸到鞋墊的邊緣,忽然想起她信里的話:“虎娃,我學會做鞋墊了,針腳可齊了,等你回來試?!笨伤F(xiàn)在的鞋墊早已不成樣子,藍布磨成灰,小黃花只剩殘影,卻比任何新鞋墊都珍貴。
夜很深了,凌淵卻怎么也睡不著。他摸出刺刀,在月光下看刀刃上的霜花,想起白天趙鐵柱教他的話:“霜花重的時候,槍管會變沉,瞄準要抬高半寸?!钡度杏吵鏊哪槪热齻€月前瘦了一圈,顴骨更高了,眼睛里有團火,像灶膛里未熄的煤。
遠處傳來槍響,短促而尖銳,打破夜的寂靜。凌淵握緊刺刀,聽見營房里有人翻身,有人嘀咕。他數(shù)著心跳,一下,兩下,三下,直到槍聲不再響起,才慢慢松開手。刺刀鞘內側的刻痕“殺1敵”硌著掌心,他忽然想刻下第二道,卻發(fā)現(xiàn)沒有工具,只好用指甲輕輕劃了劃,留下道淡淡的印子。
五更天的時候,凌淵終于迷糊過去,夢見自己回到老家,汐檸站在棗樹下,手里舉著雙新鞋墊,小黃花繡得鮮艷欲滴。她笑著喊他的名字,聲音像蜜一樣甜,可當他伸手去接時,鞋墊卻變成了刺刀,刀刃上的霜花刺得他睜不開眼。
“起床!”趙鐵柱的吼聲像炸雷,凌淵猛地驚醒,手忙腳亂地去摸槍。陽光從門縫里擠進來,照亮了老周的步槍,槍托上的“殺13敵”清晰可見。凌淵摸了摸自己的刺刀鞘,昨晚劃下的印子還在,淡淡的,像道未愈的傷。
出操時,大柱把大衣還給他,里面掉出片枯葉,是昨晚那片楊樹葉,葉脈依然清晰。凌淵把葉子夾進褲兜,跟著隊伍跑起來,腳步聲整齊劃一,像塊鐵砧上的敲打聲。他忽然覺得,昨夜的月光、狼嚎、梆子戲,都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像鞋墊上的機油,像刺刀上的刻痕,再也洗不掉,磨不平。
路過靶場時,凌淵看見稻草人還躺在地上,胸口的彈孔結著霜,像朵白色的花。他摸了摸腰間的刺刀,刀刃上的霜花已經融化,露出冷冽的金屬光澤。遠處的山梁后,太陽正慢慢升起,把天空染成血色,像極了他第一次殺人時,濺在槍管上的血。
這一夜的崗哨,沒有鬼子,沒有戰(zhàn)斗,只有月光、落葉和遠處的梆子戲??闪铚Y知道,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戰(zhàn)爭的齒輪正在轉動,就像他褲兜里的枯葉,看似靜止,卻早已融入了風的軌跡。而他,終將成為這齒輪中的一個齒,隨著大勢轉動,直到把鬼子碾成齏粉,直到能再次聽見她的笑聲,在陽光下,在棗樹下,在沒有槍聲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