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淵的指尖在發(fā)抖。
太行山的冬夜像口凍裂的鐵鍋,風(fēng)從指縫灌進去,把紅絲線凍得比鐵絲還硬。他蹲在壕溝里,膝蓋硌著塊凍成石頭的馬糞,鼻尖縈繞著煤油與鐵銹混合的腥甜——那是趙鐵柱剛用殺豬刀撬開的炸藥箱味道。遠處山脊線切割著墨藍色的天幕,三兩顆寒星像鬼子瞄準鏡的反光,讓他后頸發(fā)緊。
“線頭浸油了嗎?”趙鐵柱的低語驚飛一只土鱉,那蟲子在結(jié)冰的壕溝壁上爬了兩下,又僵死在凌淵手背上。
“浸了三遍?!绷铚Y把紅絲線往掌心繞了兩圈,線尾系著的鞋墊角隨著動作輕晃。這是三天前剛收到的包裹,汐檸在信里說“新學(xué)了纏枝紋”,此刻那嫩黃色的繡線卻被煤油浸透,花瓣邊緣蜷曲成焦黑的卷邊,像被火燒過的蝴蝶翅膀。他想起她在油燈下穿針的樣子,針尖總要在鬢角蹭兩下才穿過線,不知這次繡這朵花時,是否又把頭發(fā)蹭得蓬亂。
“愣著!”趙鐵柱的刺刀鞘磕在他頭盔上,“把17號炸藥的導(dǎo)火索綁緊,鬼子巡邏隊再過十七分鐘到轉(zhuǎn)彎口。”
凌淵打了個寒顫,低頭數(shù)面前的炸藥包。七個長方體的黑家伙并排躺著,麻繩捆扎的結(jié)扣上還沾著陜北的黃土,每包之間間隔兩臂寬,呈扇形分布在廢棄的磚窯周圍——這是趙鐵柱用殺豬刀在地圖上比劃了整夜的陣型。他摸出第二根紅絲線,突然發(fā)現(xiàn)線尾纏著根黑發(fā),細如游絲,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那是去年秋天汐檸寄來的鞋墊里掉出的,他一直舍不得扔,此刻卻覺得那發(fā)絲像條小蛇,隨時會鉆進炸藥的縫隙里。
當?shù)谄吒鶎?dǎo)火索綁完時,凌淵的手表指針指向凌晨兩點十七分。趙鐵柱遞來半塊凍硬的高粱餅,餅上有牙印,是三天前老周咬剩下的?!俺??!壁w鐵柱自己啃著塊咸菜,刀疤從左眼角扯到嘴角,笑的時候像條咧開的傷口,“炸完這票,老子帶你去縣城吃羊肉泡饃?!?/p>
凌淵沒接餅,盯著趙鐵柱腰間的殺豬刀。刀鞘的牛皮磨得發(fā)亮,刀柄處露出半截紅布條——那是1937年他入伍時,汐檸塞在他鞋墊里的,說是“辟邪”。此刻布條被炸藥蹭成灰黑色,卻在刀柄末端打了個死結(jié),像朵永遠不會凋謝的花。
“老周的仇,今晚能報?!壁w鐵柱忽然壓低聲音,下巴朝磚窯方向揚了揚,“崗哨換班了,只有三個鬼子。”
凌淵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磚窯頂部的探照燈正掃過結(jié)冰的河面,光柱里浮動著細小的冰晶,像無數(shù)把懸在空中的刺刀。他摸出褲兜里的三八式步槍,槍托上的刻痕硌著掌心:“殺27敵”的“7”字被蹭掉了棱角,旁邊新刻的“1939”四個數(shù)字還帶著新鮮的木紋。三個月前他用這把槍打死了山本少尉,繳獲的懷表里有張女人的照片,現(xiàn)在那張照片墊在炸藥包底下,權(quán)當“開門紅”。
“點火?!壁w鐵柱的命令像塊冰碴子掉進衣領(lǐng)。
凌淵掏出火柴,劃第一根時,磷面在凍僵的拇指上蹭掉層皮。第二根火柴擦著的瞬間,他看見自己映在炸藥包上的影子:肩膀比三年前寬了兩指,腰卻因為長期貓腰行軍駝了下去,像棵被風(fēng)雪壓彎的楊樹?;鹈鐪惤鼘?dǎo)火索的剎那,他忽然想起汐檸在村口送他時,鞋跑掉后露出的腳趾——小拇指上有塊胎記,像粒暗紅色的豆子。
導(dǎo)火索開始燃燒,“滋滋”聲像極了老家炕頭的蟋蟀叫。凌淵往后退了三步,鞋底踩碎塊結(jié)冰的牛糞,發(fā)出清脆的“咔嚓”聲。趙鐵柱已經(jīng)貓著腰摸到了鐵絲網(wǎng)前,殺豬刀在月光下劃出冷冽的弧光,割開鐵絲時濺出的火星落在他綁腿上,燙出幾個冒煙的小洞。
沖擊波掀起的氣浪像只無形的手,把凌淵按在壕溝壁上。他看見磚窯頂部的鬼子像斷了線的木偶,被氣浪拋向空中,鋼盔飛出去時撞上探照燈,玻璃碎片混著腦漿灑在結(jié)冰的河面上。趙鐵柱的殺豬刀不知何時飛了出去,刀刃插進一棵歪脖子樹,刀柄上的紅布條在火光中飄成一面小紅旗。
凌淵突然想起什么,手忙腳亂地摸向口袋——鞋墊角還在,只是“安”字的上半部分被燒沒了,剩下的“女”字旁在火光中扭曲,像個跪著的人。第二波爆炸接踵而至,這次的氣浪卷著灼熱的磚石,把他的棉衣撕開道口子,露出里面的單衣——那是汐檸用自己的紅棉襖改的,袖口還繡著半朵沒完工的花。
“撤!”趙鐵柱的喊聲被爆炸聲撕碎。凌淵抓起步槍,跟著隊伍往山溝里跑,雪地上倒映著磚窯燃燒的火光,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他忽然覺得后背發(fā)燙,伸手一摸,發(fā)現(xiàn)鞋墊角的殘片不知何時掉進了衣領(lǐng),燒卷的邊緣貼著皮膚,像汐檸在輕輕掐他。
撤退到安全地帶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趙鐵柱清點人數(shù),少了兩個新兵。凌淵蹲在石頭后面喘粗氣,看見自己掌心的紅絲線已經(jīng)燒斷,只剩下半截纏在無名指上,像道新鮮的傷口。遠處的山梁上,第一縷晨光正爬上樹梢,把趙鐵柱的殺豬刀照得閃閃發(fā)亮——刀刃上沾著塊鬼子的衣襟,布料上印著櫻花圖案,此刻正被晨露慢慢浸透。
凌淵摸出褲兜里的鞋墊角,燒焦的布料上突然落下兩滴液體。他以為是露水,抬頭卻看見趙鐵柱在擦眼睛——這個總是罵罵咧咧的漢子,此刻正用袖口抹著刀疤上的淚水,殺豬刀的刀柄上,紅布條不知何時又染上了新的血跡,在晨風(fēng)里輕輕晃動,像極了1937年那個七月,汐檸在村口揮動的紅頭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