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暑氣已漫上蒯府青瓦。
庭院老槐虬枝間,蟬鳴如沸,吵得人耳膜發(fā)疼。
墻根草叢里,一只綠瑩瑩的蚱蜢正蹦跳著躲避日影,身后跌跌撞撞追著個小身影。
正是月奴。
小姑娘藕荷色襦裙沾著草屑,肉乎乎的手里攥著半截狗尾草,正全神貫注追趕那靈活蟲豸。
蚱蜢“噌”地越過半塊青磚,落進(jìn)排水口旁的青苔里。
月奴屏住呼吸,小身子伏低如貓,兩只小手呈弧狀攏過去,指尖幾乎觸到蚱蜢顫動的觸須。
就在掌心將合未合之際,那蚱蜢猛地一彈,鉆進(jìn)了磚縫下的排水口。
“哎呀!”小姑娘懊惱地嘟囔,趴在青磚上往縫里瞧。
這一瞧不打緊,磚縫陰影里竟似躺著個人!
她揉了揉眼睛,壯著膽子將腦袋湊近。
排水口下方的暗道入口處,果然躺著個少年!
正是昨日被稚奴捆進(jìn)地道的莊之行。
他臉色灰白如紙,嘴唇干裂起皮,胸口幾乎不見起伏,唯有額角一縷汗?jié)竦乃榘l(fā)在風(fēng)里輕晃。
“啊——!”月奴嚇得屁股墩地,尖叫聲劃破庭院,“娘!娘快來呀!有死人!”
聲響驚動了灶間備飯的趙上弦。
她系著藍(lán)布圍裙,手里還握著菜刀,快步?jīng)_出房門:“月奴,何事驚慌?”
“娘……下面有人!”小姑娘指著排水口,小臉煞白,“他不動了!”
趙上弦心頭一緊,撩裙跪在磚旁,撥開磚縫雜草。
看清莊之行的模樣,她臉色驟變,“當(dāng)啷”扔掉菜刀,便去搬那塊沉重的排水磚。
磚塊挪開的剎那,一股霉塵濁氣涌出,少年毫無生氣的臉暴露在日光下。
“稚奴!狗剩!觀風(fēng)!都給我過來!”趙上弦聲音壓著怒火,同時探進(jìn)地道,將奄奄一息的莊之行抱了出來。
少年渾身冰涼,手腕腳踝纏著粗糙麻繩,勒痕深可見骨,青紫交加。
稚奴三人原在西廂房商量送水,聽見呼喊嚇得魂飛魄散,跌撞著跑到庭院,只見趙上弦正跪解莊之行身上的繩結(jié)。
“娘……”稚奴聲音發(fā)顫,望著那毫無血色的臉,心下咯噔一聲。
趙上弦未理他,拍打莊之行臉頰,又掐人中,見仍無反應(yīng),忙從袖中摸出小瓷瓶,倒出清水撬開他的嘴,一點點喂進(jìn)去。
隨后將手掌按在少年胸口,有節(jié)奏地按壓。
“娘……我沒想把他怎樣,怎會這樣……”稚奴跪在一旁,又怕又急。
“住口!”趙上弦猛地抬頭,眼中怒火灼灼,“你將他捆得死死的,血脈不通,即便不悶,也會慢慢窒息!稚奴,你太不知輕重!”
三人嚇得齊刷刷低頭,狗剩偷瞄趙上弦鐵青的臉色,背上沁出冷汗。
觀風(fēng)攥緊衣角,指尖因緊張微微發(fā)顫。
恰在此時,莊之行喉嚨里“嗬”地輕響,猛地咳出一口濁氣,眼皮顫了顫,總算緩過一口氣。
趙上弦緊繃的肩線微松,抬手擦了擦額汗。
她瞪了三個少年一眼,沉聲道:“今日這孩子命大。我送他回家賠罪,你們?nèi)齻€,給我跪著不許起來!”
“娘,可他爹是平津侯,定會告狀……”稚奴急道,想到平津侯權(quán)勢,心里發(fā)怵。
莊之行剛緩過些力氣,聞言虛弱地扯了扯嘴角,聲音嘶?。骸罢l告狀……誰是小狗……等我養(yǎng)好了,定回來再與你較量……”
說罷,還費力地朝稚奴吐了吐舌頭。
稚奴一時語塞,氣得臉色發(fā)青,卻發(fā)作不得。
趙上弦見莊之行尚算清醒,稍放了心,轉(zhuǎn)向三個少年,語氣嚴(yán)厲:“你們犯下大錯,不可輕饒。觀風(fēng),去后山思過,三日不許下山。狗剩,罰你灑掃茅廁一年,不得偷懶。至于你——”
她目光落向稚奴,眼神銳利如刀,“將地道盡數(shù)堵上,今后不許再近?!?/p>
“娘!”稚奴猛地抬頭,滿臉震驚,“罰我別的也罷,地道是要給爹檢查的!是他說爹被埋地底,我才……”
“啪”一聲脆響,趙上弦的巴掌甩在稚奴臉上。少年被打得偏過頭,臉頰泛起五道指印,火辣辣作疼。
“滿口胡言!”她氣得渾身發(fā)顫,“還敢狡辯?”
莊之行趴在趙上弦懷里,見狀又朝稚奴擠了擠眼睛,眼底帶著促狹。
趙上弦不再理會稚奴,小心翼翼抱起莊之行,快步朝院門走去:“我去去便回,你們好生反?。 ?/p>
庭院里只剩三個少年跪在滾燙的青石板上。
蟬鳴依舊聒噪,日光曬得人頭暈?zāi)垦!?/p>
稚奴捂著發(fā)燙的臉頰,眼眶漸漸泛紅。
狗剩與觀風(fēng)對視一眼,皆不敢作聲,只能默默跪著。
許久,趙上弦回來時臉色仍沉。
她未再與稚奴言語,徑直回了房。
稚奴知母親是真動了怒,心中又悔又恨,卻只能從命。
他扛著鐵鍬來到地道入口,望著自己親手挖通的通道,想起與父親約定,想起和藥師奴規(guī)劃的藍(lán)圖,鼻尖一酸,眼淚險些滾落。
可他不敢違逆母命,只得咬牙一鍬鍬將泥土鏟進(jìn)地道。
泥土“嘩啦啦”落下,填滿狹窄通道,也似填滿了稚奴的心。
他能嗅到地道里的潮氣與熟悉的土腥味,每一鍬都似扎在心上。
難過、憤懣、愧疚……諸般情緒翻涌,令他雙眼紅如兔目。
不知何時,月奴來到他身邊,手里捧著一小捧泥土,小心翼翼地填進(jìn)地道。
“走開!”稚奴沒好氣地喝道,聲音因哽咽而沙啞。
“哥哥,我?guī)湍??!痹屡÷暤?,小臉滿是擔(dān)憂。
“誰要你管,多嘴的丫頭!”稚奴正心煩,猛地?fù)]手將妹妹推得一個趔趄。
小姑娘跌坐在地,“哇”地哭了出來,卻仍掙扎著起身想幫忙:“哥哥……對不起……”
稚奴看著妹妹委屈的模樣,心更亂了,卻硬起心腸轉(zhuǎn)頭繼續(xù)填土,直到最后一個地洞被填平,只余一片平整的泥地。
他扔下鐵鍬癱坐地上,望著親手毀掉的地道,眼淚終于決堤。
夜幕降臨時暑氣稍退,稚奴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
白日里的事如走馬燈般在腦中回放:母親的怒火、莊之行的鬼臉、被堵的地道……還有父親杳無音信的憂慮,攪得他心煩意亂。
忽聽院外傳來細(xì)碎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稚奴頓時屏息,心臟狂跳。
他想起白日莊之行的話,只當(dāng)是平津侯派人尋仇,嚇得縮在被中,死死盯著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