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沖刷過的城市，帶著一種被強行洗滌后的、冰冷的清新。但回到那個被巨大陰影籠罩的家，空氣卻沉重得如同凝固的膠水。每一寸空間里，都懸浮著看不見的、小心翼翼的碎片。
小雨被陳志遠半扶半抱地帶回來，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她渾身濕透，冰冷的睡衣緊貼在皮膚上，單薄的身體在寬大的沙發(fā)里縮成一團，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林曉蕓哭著撲上來，用厚厚的、干燥的毛毯將她緊緊裹住，像包裹一個易碎的瓷器。溫暖柔軟的觸感覆蓋上來，卻絲毫無法穿透那層由內而外散發(fā)的寒氣。
她沒有抗拒母親的擁抱，也沒有回應。只是任由林曉蕓用毛巾一遍遍擦拭她濕透的長發(fā)，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初生的嬰兒。她的眼睛空洞地望著虛空中的某一點，長長的睫毛上還凝結著細小的水珠，像未干的淚。那場在滑梯棚下的崩潰和質問，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此刻只剩下一種極致的疲憊和徹底的麻木。沉默像一層堅硬的冰殼，嚴嚴實實地封凍了她所有的表情和聲音，連一絲漣漪也無。
林曉蕓的眼淚無聲地流，滴落在女兒冰涼的手背上。她不敢說話，怕任何聲音都會驚擾到這只剛剛從暴雨中撿回來的、驚魂未定的小鳥。只能用一遍遍的擦拭、掖緊毛毯的動作，傳遞著無聲的心疼和惶恐。
陳志遠同樣濕透，頭發(fā)凌亂地貼在額角，昂貴的西裝皺成一團被隨意丟棄在地板上，像一塊骯臟的抹布。他顧不上自己，迅速沖進浴室放好熱水，又翻箱倒柜找出干凈的睡衣，默默地放在沙發(fā)扶手上。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帶著劫后余生的余悸和一種不知該如何表達的沉重。他倒了一杯熱水，又翻出感冒沖劑，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將棕褐色的粉末倒進杯子里，用勺子輕輕攪勻，放在小雨面前的書桌上。
“小雨，把藥喝了，預防感冒。”他的聲音放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懇求。
那杯熱氣騰騰的感冒沖劑，散發(fā)著微苦的藥味。白色的水汽在杯口裊裊升騰，試圖溫暖冰冷的空氣。但小雨只是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小片陰影。她沒有看那杯藥，也沒有看陳志遠，仿佛那杯子和它升騰的熱氣，都不存在于她的世界。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杯口的熱氣漸漸變得稀薄，最終消失。杯壁上凝結起一層細密冰冷的水珠。那杯承載著關切和擔憂的藥，在書桌的角落，和她一樣，被遺忘了。
* * *
隨后的日子，家像一個被強行按下靜音鍵的空間。小雨恢復了上學放學，但腳步更加沉默，身影更加單薄。她把自己封閉得更緊，放學回來就徑直鉆進房間，房門雖然不再反鎖，卻總是虛掩著一條縫，像一道拒絕探詢的警戒線。林曉蕓和陳志遠說話做事都帶著一種過分的謹慎，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生怕驚擾了什么。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連瑞瑞也似乎被這沉重的氣氛感染，不再嘰嘰喳喳，只是抱著他的恐龍玩偶，安靜地扒拉著碗里的飯，大眼睛時不時偷偷瞟一眼沉默的姐姐。
然而，表面的平靜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那部被小雨丟在書桌角落的手機，像一個無法驅逐的幽靈。屏幕時不時就會在寂靜中突兀地亮起，閃爍起那個來自南方小城的、刺眼的歸屬地號碼。它固執(zhí)地震動著，發(fā)出嗡嗡的低鳴，在無人應答后歸于死寂。很快，屏幕又會亮起，提示著一條新短信的到來。
短信的內容大同小異，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懺悔”、“彌補”、“思念”和“請求見面”。它們像毒藤蔓，一條接一條，無聲地纏繞、勒緊，試圖鉆進那層沉默的冰殼。
＞ **【小雨，爸爸知道錯了，真的錯了！爸爸每天都在想你！】**
＞ **【接電話啊！讓爸爸聽聽你的聲音好不好？爸爸求你了！】**
＞ **【爸爸就在XX酒店，離你學校不遠。就見一面，十分鐘！就十分鐘！爸爸給你帶了禮物！】**
＞ **【小雨，爸爸的心都要碎了！你媽媽她……她不肯原諒我，爸爸理解。但你是爸爸的骨肉??！】**
＞ **【爸爸當年不是人！是畜生！爸爸用下半輩子贖罪！給爸爸一個機會！求你了！】**
小雨從不看那些短信的具體內容。每次屏幕亮起，她只是面無表情地拿起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刪除通知，再將手機重重地丟回冰冷的角落。動作機械，眼神空洞，仿佛在處理一件與自己毫無關系的垃圾。但那每一次屏幕的亮起，每一次刪除的動作，都像一把無形的鑿子，在她冰封的心湖上，留下更深、更冷的刻痕。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眼底的陰影一天比一天濃重，那層沉默的冰殼，似乎也一天比一天更厚、更堅硬。
林曉蕓和陳志遠的心，也跟著那一次次亮起的屏幕，一次次地揪緊、下沉。他們知道那個男人就在這座城市，像一個潛伏的、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巨大的憂慮如同陰云，沉沉地壓在心頭，揮之不去。
* * *
深秋的寒意一天濃過一天。放學時分，天色已經(jīng)早早地沉了下來，灰蒙蒙的，帶著一種蕭瑟的鉛灰。冷風像小刀子，刮過光禿禿的梧桐樹枝，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發(fā)出干澀的沙沙聲。
小雨背著沉重的書包，隨著稀疏的人流走出校門。她習慣性地低著頭，帽檐壓得很低，仿佛要將自己與這個冰冷的世界隔絕開來。校門對面，那排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下，枯葉被冷風裹挾著，在水泥地上翻滾、碰撞。
就在她剛剛踏出校門警戒線的那一刻，一個佝僂的、幾乎與暮色和樹干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猛地從那排梧桐樹后剝離出來，像一道突兀的、不和諧的剪影，猝不及防地闖入了她的視線！
小雨的腳步瞬間僵?。》路鸨粺o形的冰釘狠狠釘在了原地！
血液在剎那間凍結！四肢百骸瞬間冰冷麻木！
那個男人！張建明！
他比記憶中蒼老了太多。曾經(jīng)或許還算挺拔的身軀如今佝僂著，像一棵被風霜壓彎了脊梁的老樹。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深刻得如同刀刻斧鑿，寫滿了風霜和落魄。頭發(fā)花白而凌亂，被冷風吹得貼在布滿皺紋的額角。他身上穿著一件不合時宜的、略顯單薄的舊夾克，在深秋的寒風里顯得瑟縮而寒酸。
然而，那雙眼睛！那雙渾濁、布滿血絲的眼睛，卻在看到她的一瞬間，爆發(fā)出一種近乎貪婪的、帶著卑微乞求和巨大狂喜的亮光！那目光像生了銹的、冰冷的鉤子，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死死地攫住了她！穿透了她厚重的帽檐和圍巾，直直釘在她的臉上！
“小雨……小雨！” 嘶啞的、帶著濃重南方口音和無法抑制顫抖的呼喊，穿透了稀薄的放學人流和呼嘯的冷風，像一把生銹的鈍鋸，狠狠鋸在人的神經(jīng)上，“是爸爸?。⌒∮?！爸爸終于……終于見到你了！”
他踉蹌著向前沖了兩步，伸出枯瘦、布滿老繭的手，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卻又在距離小雨幾步遠的地方猛地停住，像是怕驚飛了她。他貪婪地、近乎癡迷地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已經(jīng)長成少女的女兒，渾濁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涌出，順著他深刻的皺紋溝壑蜿蜒流下。
“小雨……我的女兒……爸爸……爸爸對不起你……爸爸……” 他語無倫次，聲音哽咽，巨大的激動讓他身體都在微微發(fā)抖。
巨大的眩暈感襲來！小雨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那嘶啞的呼喊和渾濁的淚眼像恐怖的慢鏡頭，在她眼前無限放大！冰冷的恐懼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惡心感瞬間攫住了她！她想后退，想尖叫，想逃離，但雙腳卻像被焊死在地面上，動彈不得！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冰封的胸腔，帶來窒息般的劇痛！
就在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沖擊釘在原地，幾乎要被恐懼和絕望吞噬的瞬間——
一只溫熱而有力的大手，沉穩(wěn)地、堅定地落在了她冰冷僵硬的肩膀上。
那掌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像一道無形的屏障，瞬間將她從冰冷的旋渦中稍稍拉回現(xiàn)實。
她猛地一震，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側過頭。
陳志遠沉默的身影，不知何時已如一座沉穩(wěn)的山巒，沉默地矗立在她的身后。他沒有看對面那個涕淚橫流的男人，只是微微前傾身體，將小雨更緊密地護在自己身側。他的目光沉靜如水，落在小雨煞白如紙、寫滿驚恐的臉上，帶著一種無聲的安撫和磐石般的守護。
他來了。在她最孤立無援、最恐懼無助的時刻，他就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