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的風暴停歇了。
屋內(nèi)殘留的腐臭和怨念被黃六郎強行吞噬一空，只留下濃重的土腥和野獸膻味。它站在破碎的門洞陰影里，幽綠的豎瞳死死盯著門外無邊的黑暗，喉嚨里發(fā)出低沉而痛苦的“嗬嗬”聲，如同拉破的風箱。吞噬大量駁雜陰氣顯然讓它付出了不小的代價，那條傷爪包裹的粘稠物質(zhì)劇烈波動，邊緣甚至有絲絲黑氣滲出。門外那股令人心悸的龐大惡意，在黃六郎不惜自傷強行清場的威懾下，如同退潮般緩緩隱沒，但殘留的冰冷壓迫感，依舊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死寂重新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只有我粗重艱難的喘息，和角落里那只老鼠垂死的、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吱吱”聲，撕扯著這令人窒息的寧靜。
我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左手手腕的傷口還在火辣辣地痛著，溫熱的血液順著冰冷的手臂滑下，滴落在我另一只手中緊攥的幾張符紙上。符紙浸染了鮮血，那暗沉如血的光芒和扭曲的符文鎖鏈虛影已經(jīng)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種冰冷的、仿佛汲取了生命精華后的死寂觸感。身體如同被徹底掏空，左肩胛下的“冰針”詛咒、胸口契約烙印的灼痛、血脈深處命石粉末的陰寒，在剛才那場體內(nèi)三股力量的狂暴沖突后，陷入了短暫的、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麻木。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像一層沉重的裹尸布，緊緊包裹著我。
黃六郎緩緩轉(zhuǎn)過頭，那雙燃燒著怨毒和痛楚的幽綠豎瞳，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釘在我身上。它一步一步，拖著那條明顯更加沉重的跛腿，踏過滿地狼藉的門板碎片，向我走來。每一步落下，都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顫的沉重壓迫感。
它停在我面前，居高臨下。濃烈的腥膻和吞噬陰氣后殘留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幾乎令人窒息。
“小雜種……” 它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充滿了壓抑的暴怒，“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差點引來什么鬼東西？！” 它猛地抬起那條沒受傷的左爪，爪尖縈繞起混亂的土黃色光暈，似乎想一巴掌拍下來，但最終只是狠狠攥緊，尖銳的爪尖刺破了它自己的掌心，暗紅的血珠滲出。
它死死盯著我手中那幾張浸血的符紙，眼中的忌憚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怨毒取代：“九陰血引邪符……嘿！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也嫌老子給你擋災(zāi)擋得不夠痛快？！要不是這破契約……老子恨不得現(xiàn)在就……”
它的詛咒戛然而止，幽綠的瞳孔猛地轉(zhuǎn)向墻角那個傾倒的破瓦罐方向！
“吱……”
那聲微弱的鼠類嘶鳴再次響起，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恐懼，但這一次，似乎多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奇異的波動？
黃六郎的鼻子微微抽動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隱晦的疑惑和……凝重？它不再理會我，猛地轉(zhuǎn)身，幾步就跨到破瓦罐旁，那條傷爪包裹的粘稠物質(zhì)散發(fā)出微弱的土黃色光暈，如同探照燈般掃過瓦罐后的陰影。
“哼！原來是你這不知死活的小東西在搗鬼！” 黃六郎的聲音帶著一絲被冒犯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種古怪的探究。
我掙扎著，用盡力氣撐起上半身，目光艱難地投向墻角。
只見在破瓦罐和墻壁的縫隙里，蜷縮著一只……極其幼小的灰老鼠？只有巴掌大小，渾身灰撲撲的絨毛被血水和泥污粘成一綹一綹。它的一條后腿以極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顯然受了重傷，小小的身體因為劇痛和恐懼而劇烈顫抖著。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它小小的額頭上，靠近左耳根的位置，赫然烙著一個極其微小的、暗紅色的、如同火焰般扭曲的印記！那印記散發(fā)著微弱卻清晰的、與周圍陰氣截然不同的灼熱氣息！
柳家的印記！
我瞳孔驟縮！昨夜院墻外老槐樹上那幽冷的紫光，泥水中那顆冰冷的紫檀念珠，還有剛才鼠群那驚恐到極點的炸窩奔逃……果然是柳家！這只幼鼠，是被柳家操控的？它額頭上的灼熱印記……就是剛才引發(fā)鼠群暴動、干擾黃六郎的源頭？它怎么會受這么重的傷？是被柳家拋棄了？還是……被剛才黃六郎吞噬陰氣的風暴波及了？
黃六郎伸出那條沒受傷的爪子，爪尖縈繞的土黃色光暈更加濃郁，帶著一種無形的禁錮之力，緩緩探向那只瑟瑟發(fā)抖、眼中充滿絕望的幼鼠。
“柳家的火印……” 黃六郎的聲音低沉，充滿了冰冷的審視，“說！剛才是不是你搞的鬼？！柳云青那老狐貍想干什么？！”
幼鼠驚恐地縮成一團，小小的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喉嚨里發(fā)出斷續(xù)的、意義不明的“吱吱”哀鳴，充滿了無助和哀求。它似乎想表達什么，但重傷和極致的恐懼讓它根本無法傳達清晰的信息。
就在黃六郎的爪子即將觸碰到幼鼠的瞬間——
嗡！
我胸口心臟位置，那沉寂的契約烙印毫無征兆地再次灼燙起來！同時，被我貼身藏好的、爺爺留下的那塊獸皮，隔著濕透冰冷的衣衫，也猛地傳來一陣清晰的、如同心跳般的震動感！一股微弱卻堅韌的牽引力，從獸皮上傳來，目標……赫然指向墻角那只奄奄一息的幼鼠！
這突如其來的悸動讓我身體猛地一震！契約烙印的灼痛和獸皮的震動牽引，仿佛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共鳴，瞬間壓過了身體的麻木和劇痛！爺爺?shù)倪z言如同驚雷般在腦海炸響：“莫信仙，莫信鬼，信你心頭一點血！”
心頭血……心頭血……剛才我的血激活了符咒……現(xiàn)在……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我！顧不上思考后果，也顧不上黃六郎那足以殺人的目光，我猛地抬起那只還在流血的手腕，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墻角那只幼鼠的方向，狠狠甩了過去！
幾滴滾燙的、帶著我生命氣息的鮮血，如同暗紅的珍珠，劃破冰冷的空氣，精準地飛濺在那只幼鼠額頭——那個灼熱的柳家火焰印記之上！
嗤——！
如同冷水滴入滾油！一股微弱的、帶著刺鼻焦糊味的白煙瞬間從幼鼠的額頭上騰起！
“嘰——?。?！” 幼鼠發(fā)出一聲凄厲到極點的慘嚎！小小的身體如同觸電般劇烈彈跳了一下，隨即癱軟下去，氣息更加微弱。但它額頭那個暗紅色的柳家火焰印記，卻在接觸到我九陰之血的瞬間，如同被強酸腐蝕一般，顏色迅速變得黯淡、模糊！那散發(fā)出的灼熱氣息也如同風中殘燭，搖搖欲墜！
“找死?。 ?黃六郎暴怒的咆哮幾乎同時響起！它猛地收回探向幼鼠的爪子，轉(zhuǎn)而如同閃電般抓向我的脖頸！爪風凌厲，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
完了！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我甚至能看清它爪尖那冰冷的寒芒！
就在那利爪即將觸及我皮膚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嗡——！?。?/p>
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都要清晰的震動，猛地從我胸口的獸皮上爆發(fā)出來！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驚醒！獸皮上那些干涸的深褐色血漬，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暗紅色光芒！光芒之中，無數(shù)扭曲的古老篆文和暗紅線條瘋狂地蠕動、重組！
這一次，不再僅僅局限于血漬覆蓋的區(qū)域！
整張獸皮都在發(fā)光！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線條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迅速變得清晰、連貫！一條條蜿蜒曲折、通向未知之地的路徑在光芒中浮現(xiàn)！路徑旁，一個個散發(fā)著或兇煞、或神秘氣息的古老符號如同星辰般亮起！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獸皮的中心，那些原本毫無規(guī)律的暗紅線條，此刻竟清晰地勾勒出一個極其復雜、如同某種祭壇或陣眼的圖案！而在圖案的核心位置，一點灰白色的、散發(fā)著微弱寒意的光點，正與我心口那命石粉末的氣息遙相呼應(yīng)！
爺爺?shù)摹把贰薄晃业木抨幯瓘氐准せ盍?？?/p>
這突如其來的異變讓黃六郎的利爪硬生生停在了半空！距離我的咽喉不過一寸！它那雙幽綠的豎瞳死死盯著我胸口透衣而出的暗紅光芒，以及那在光芒中清晰浮現(xiàn)的獸皮圖案，眼中的暴怒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貪婪和深深的忌憚所取代！
“薩滿血引圖……方老狗……你居然……” 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就在黃六郎因獸皮異象而分神的這一剎那！
墻角那只氣息奄奄的幼鼠，額頭被九陰血腐蝕得黯淡模糊的柳家火焰印記，突然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閃爍了一下！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玉石俱焚般決絕的意念波動，如同無形的漣漪，猛地擴散開來！
嗡！
這股意念波動極其微弱，卻精準地撞上了黃六郎那條被粘稠物質(zhì)包裹的、焦黑翻卷的傷爪！
嗤嗤嗤——！
如同冷水澆進了滾燙的油鍋！黃六郎那條傷爪上包裹的、勉強維持傷口的土黃色粘稠物質(zhì)，在與這股微弱意念波動接觸的瞬間，竟發(fā)出劇烈的腐蝕聲！原本穩(wěn)定的形態(tài)瞬間崩潰、瓦解！露出了下面更加猙獰可怖、如同被強酸腐蝕過的焦黑傷口！甚至能隱隱看到森白的骨頭！
“嗷——?。?！”
黃六郎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痛苦慘嚎！整條手臂瘋狂地抽搐甩動，身體踉蹌著向后倒退，重重撞在土墻上，震得整間屋子都簌簌落灰！它那雙幽綠的豎瞳因為劇痛而縮成了針尖大小，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苦和暴怒！
“灰……灰家的……斷魂念？！小畜生！你找死?。 ?/p>
它徹底暴怒了！不顧傷爪的劇痛，周身土黃色的妖氣如同失控的火焰般轟然爆發(fā)！帶著滔天的殺意，鎖定了墻角那只已經(jīng)徹底昏迷過去、生死不知的幼鼠！那條完好的左爪高高揚起，爪尖凝聚起足以撕裂鋼鐵的恐怖妖力！
就在這毀滅性的爪擊即將落下的瞬間——
嗡！
我胸口獸皮上爆發(fā)的暗紅光芒猛地一收！所有浮現(xiàn)的路徑、符號、祭壇圖案瞬間隱沒！仿佛耗盡了力量。但緊接著，獸皮中心，那個灰白色的光點驟然一亮！
一股微弱卻極其精純、帶著古老沉寂氣息的寒意，如同無形的屏障，瞬間籠罩在墻角那只幼鼠的周圍！
黃六郎那凝聚了恐怖妖力的一爪，狠狠抓在這層無形的寒意屏障之上！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噗”聲！如同重錘砸進了深不見底的寒潭！
黃六郎的利爪如同陷入了無形的泥沼！狂暴的妖力被那精純古老的寒意迅速消融、凍結(jié)！爪尖甚至凝結(jié)出了一層薄薄的白霜！一股冰冷刺骨的反震之力順著它的爪子猛地倒灌而回！
“呃！” 黃六郎悶哼一聲，整條手臂都覆蓋上了一層寒霜，妖氣的爆發(fā)被強行打斷，身體再次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了幾步，眼中的暴怒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火焰，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瞪著那只昏迷的幼鼠，又猛地轉(zhuǎn)向我！
“方寸！??！” 它的咆哮聲幾乎要將屋頂掀翻，充滿了極致的憋屈、暴怒和一絲……連它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忌憚！“又是你！又是你這該死的九陰血！還有這破獸皮！你們方家……全都是些該死的、玩命的瘋子?。 ?/p>
它劇烈地喘息著，那條傷爪和覆蓋寒霜的左爪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兩次三番的意外和反噬，加上吞噬陰氣的內(nèi)傷，顯然讓它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它死死地盯著我，又看看墻角那只被無形寒意籠罩的幼鼠，幽綠的瞳孔劇烈閃爍，似乎在權(quán)衡著什么，最終被一種更加深沉的怨毒取代。
“好！好得很！” 它從牙縫里擠出冰冷刺骨的聲音，“護法誓約……老子認了！這破地方……老子也待夠了！”
它猛地轉(zhuǎn)身，拖著那條更加狼狽的跛腿和傷爪，頭也不回地朝著破碎的門洞外走去，身影很快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只有它那充滿了無盡恨意和憋悶的嘶吼，如同詛咒般遠遠傳來：
“小崽子！帶著你的鬼符和那只柳家的死老鼠！還有你爺爺留下的催命圖！滾去立你的空堂口！老子等著看你怎么被萬鬼啃成渣！等著看你怎么在通仙路上摔得粉身碎骨！等著給你……收尸！”
聲音漸漸消失在風中。
屋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
我背靠著冰冷的土墻，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左手手腕的傷口還在流血，浸染著符紙。胸口獸皮的悸動已經(jīng)平息，只剩下一種沉重的冰冷感。墻角那只幼鼠被一層薄薄的、幾乎看不見的寒霜籠罩著，氣息微弱，生死未卜。
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席卷而來。我掙扎著，目光落在土炕上那兩具被粗布覆蓋的冰冷軀體上。
爹……娘……兒子……要走了。
黃六郎的話像冰錐扎在心上。立空堂口……通仙路……爺爺?shù)拇呙鼒D……
生路？還是通往更慘烈死亡的捷徑？
我顫抖著伸出手，摸向懷中那塊冰冷粗糙的獸皮。指尖觸碰到獸皮邊緣，一個硬硬的、被獸皮包裹著的、棱角分明的東西。
那是什么？爺爺留下的……除了獸皮地圖，還有別的東西？
我艱難地將它從獸皮包裹中抽了出來。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骨白色、邊緣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獸骨？形狀并不規(guī)則，像是某種大型動物肩胛骨的一部分。骨片表面刻滿了極其細密、如同蝌蚪般扭曲游動的暗紅色符文，密密麻麻，透著一股古老而蠻荒的氣息。
這是……卦？爺爺遺書里提到的“獸骨卦”？
就在我的指尖觸碰到骨片冰冷表面的瞬間——
嗡！
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悸動，從骨片中傳來！仿佛沉睡的魂靈被喚醒！骨片上那些暗紅的符文，如同被注入了微光，瞬間變得鮮活起來！它們不再只是刻痕，仿佛變成了無數(shù)條細小的、在骨片上游動的血蛇！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血腥、土腥、草藥和古老祭祀氣息的奇異味道，從骨片中散發(fā)出來。同時，一種冰冷、沉重、仿佛能窺探命運絲線的奇異感覺，順著指尖的皮膚，絲絲縷縷地滲入我的身體，與胸口的契約烙印、血脈深處的命石寒意、肩胛下的詛咒冰針隱隱呼應(yīng)、共鳴！
爺爺……這就是你留下的……占卜兇吉的薩滿法器？
我死死攥緊了這塊冰冷沉重的骨卦，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目光再次投向土炕上爹娘的遺體，又掃過墻角那只被寒霜籠罩的柳家幼鼠，最后落在自己流血的手腕上。
九陰之體……心頭一點血……
空堂焚香……九死一生……
一股混合著絕望、不甘、以及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狠戾，如同冰冷的火焰，在眼底緩緩燃起。
好！那就……占上一卦！看看這絕路之上，是否真有一線……血染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