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如注,十八歲生辰的燭火在方寸陋室中搖曳,映得桌上那塊祖?zhèn)髅l(fā)妖異。
我指尖拂過石上二十三道血紋,冰冷觸感直透骨髓。
爹娘枯槁的面容在燭光下忽明忽暗,娘親眼窩深陷,嘴唇無聲開合,似乎在重復(fù)那句從小聽到大的話:“命數(shù)天定,方家男丁……活不過二十三?!?/p>
話音未落,掌心命石毫無預(yù)兆地炸開一道裂痕!
那聲音清脆又沉悶,像是骨頭被硬生生拗?jǐn)唷?/p>
爹娘喉嚨里同時爆出短促的“嗬”聲,身體猛地繃直如弓,枯瘦脖頸被無形之力死死勒住,雙腳離地懸空——爹的頸上纏著一條僵死的青蛇,蛇頭死死咬住他咽喉;娘口中塞滿蠕動鼠巢,幼鼠猩紅眼珠在昏暗燭光下閃爍。
窗外,暴雨聲里,驟然混入無數(shù)凄厲、貪婪的鬼哭……
窗外的雨,瘋了似的砸下來,打得破舊窗紙噼啪作響,像無數(shù)細(xì)碎的爪子在那里抓撓。屋里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根瘦骨伶仃的白蠟燭,豆大的火苗被門縫里擠進(jìn)來的冷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在墻壁上拖出我爹娘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今天是我十八歲生辰。桌上擺著那塊灰撲撲的祖?zhèn)髅?,石質(zhì)粗糲,觸手冰涼,像是從陰河里撈出來的。二十三道殷紅如血的紋路深深嵌在石面,如同二十三道刻進(jìn)骨子里的詛咒。我爹方老栓坐在桌對面,那張原本就溝壑縱橫的臉,在搖曳燭光下更顯枯槁,黃褐色的皮膚緊緊包裹著顴骨,眼窩深陷得如同兩個黑洞,里面只剩一點渾濁的光。他干裂的嘴唇哆嗦著,半晌,才擠出一句:“阿圓……十八了……”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風(fēng)箱在抽動。
我娘靠在我爹身邊,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襖里,幾乎只剩一把骨頭。她渾濁的眼珠費(fèi)力地轉(zhuǎn)向我,枯瘦的手摸索著,似乎想碰碰我的手,最終只是無力地垂在膝蓋上。她嘴唇翕動,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是我從小聽到大、刻進(jìn)骨髓的夢魘:“命……命數(shù)天定……方家……方家男丁……活不過……二十三……”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屋外的鬼哭狼嚎仿佛一瞬間被放大,尖銳地鉆進(jìn)耳朵里。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試圖用這點刺痛壓下心頭翻涌的不甘和恐懼。目光死死盯住桌上那塊沉默的命石,那二十三道血紋在昏黃燭火下,紅得刺眼,紅得像要滴下血來。
我伸出手,指尖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輕顫,慢慢拂過冰涼的命石表面。那粗糲的質(zhì)感摩擦著皮膚,寒意順著指尖的脈絡(luò),蛇一樣鉆進(jìn)骨頭縫里。就在我指尖觸碰到最后一道血紋的剎那——
“咔!”
一聲脆響,突兀地撕裂了屋內(nèi)死寂的空氣。像是冰層在腳下猝然崩裂,又像是一根支撐房梁的朽木,終于不堪重負(fù),從芯子里斷裂開來。
我爹娘身體同時劇烈地一抖,喉嚨里爆發(fā)出被掐斷氣似的、短促而駭人的“嗬”聲!兩雙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瞳孔深處只剩下純粹的、無邊的驚駭。
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巨力憑空而生!
爹那枯瘦如柴的脖頸猛地向上一抻,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啦”聲,整個人如同被釣離水面的魚,雙腳瞬間離開了地面。一條早已僵死的青蛇,不知何時已死死纏住了他的脖子,蛇身冰涼滑膩,蛇頭猙獰地張開,露出森白的毒牙,深深嵌入他干癟的咽喉皮肉之中,暗紅的血珠正順著蛇牙緩緩滲出。爹的雙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撓著,雙腿無力地蹬踹,身體懸在半空,像一件被風(fēng)干的破舊衣裳。
娘那邊更是詭異恐怖。她嘴巴大張,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一團(tuán)蠕動著的、黑乎乎的東西塞滿了她的口腔,甚至擠到了喉嚨深處。那竟是一個碩大的鼠巢!潮濕的草絮和泥土黏連著,數(shù)十只剛出生不久、粉紅肉團(tuán)似的幼鼠在里面瘋狂地扭動、尖叫,密密麻麻擠成一團(tuán)。幾雙尚未完全睜開的、卻已透出猩紅暴戾光芒的小眼睛,在燭火的映照下,閃爍著非人的、貪婪的光。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血腥、泥土腐爛和動物巢穴騷臭的氣味,猛地炸開,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空間,令人作嘔。燭火被無形的陰風(fēng)吹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墻上那巨大扭曲的影子也跟著劇烈晃動,仿佛隨時要撲下來擇人而噬。
“爹!娘!” 我肝膽俱裂,嘶吼著撲過去,想把我爹從懸梁的厄運(yùn)中拽下來,想把那惡心的鼠巢從我娘嘴里摳出來!
手指剛碰到我爹冰冷的褲腳——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在屋頂炸開!慘白的電光撕裂黑暗,瞬間將屋內(nèi)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窗外一張緊貼著濕漉漉窗紙的、毛茸茸的尖嘴獸臉!
那臉一閃即逝,快得像幻覺。但隨之而來的,是窗欞的劇烈震動,以及一聲裹挾著暴雨狂風(fēng)、冰冷滑膩如同毒蛇吐信的低語,穿透雨幕,清晰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
“方家小子……你該還債了……”
話音未落,緊閉的破舊木窗“嘭”地一聲向內(nèi)炸開!碎裂的木屑如同飛蝗般四射!
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雨水和刺骨的寒風(fēng)狂灌而入,瞬間撲滅了桌上那根僅存的蠟燭。屋內(nèi)徹底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有窗外斷續(xù)的閃電,偶爾投下剎那慘白的光,映出懸吊著的爹娘那僵硬扭曲的剪影,還有門口——
一道矮小的身影,正踏著滿地破碎的窗欞木屑和流淌進(jìn)來的雨水,一步一步,走了進(jìn)來。每一步落下,都伴隨著輕微而清晰的“啪嗒”聲,是濕透的皮毛踩在積水上的聲音。濃重的、帶著血腥氣的野獸膻味,隨著它的靠近,洶涌地壓過了屋內(nèi)的腐臭。
閃電再次亮起!
慘白的光芒清晰地勾勒出它的輪廓:一只人立而起的黃皮子!尖嘴,細(xì)眼,渾身濕漉漉的棕黃色毛發(fā)緊貼著身體,更顯出精瘦的骨架。雨水順著它尖尖的耳朵和塌塌的鼻尖往下淌。最瘆人的是它的眼睛,兩點幽綠的光在黑暗中亮得驚人,死死釘在我身上,冰冷、怨毒,沒有絲毫屬于活物的溫度。它的右后腿似乎有些不便,走路時帶著一種怪異的拖沓,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留下一個個帶著泥濘和……暗紅印記的爪痕。
它咧開嘴,露出細(xì)密尖利的白牙,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低沉喘息,那怨毒的目光如有實質(zhì),幾乎要將我釘死在原地。
“方家的小崽子……” 它拖著那條跛腿,又向前逼近一步,濕冷的、帶著血腥味的呼氣幾乎噴到我的臉上,聲音像鈍刀子刮著骨頭,“欠債……還命!”
那雙幽綠獸瞳里翻涌的滔天恨意,讓我如墜冰窟。但爹娘懸在空中的身影,那頸上的死蛇,口中的鼠巢,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恐懼在極致的壓迫下,瞬間被一股同樣源自血脈的暴怒點燃!那是對這詭異厄運(yùn)的憎恨,是對眼前這索命妖物刻骨的仇視!
“滾開!” 我嘶吼出聲,身體里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一股力氣,抄起身旁一條歪斜的板凳,不管不顧地朝著那張尖嘴猴腮的獸臉狠狠掄了過去!
呼!
板凳帶著風(fēng)聲砸下。那黃皮子眼中綠芒一閃,竟是不閃不避,只是極其輕蔑地抬起了它一只前爪。
“砰!”
沉悶的撞擊聲。板凳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它抬起的爪子上,卻像是砸中了一塊浸透水的硬木。巨大的反震力讓我虎口劇痛,整條手臂都麻了。板凳脫手飛出,“哐當(dāng)”一聲砸在墻角,散了架。
黃皮子的爪子紋絲不動,甚至連毛都沒掉幾根。它喉嚨里發(fā)出一串更加刺耳的“嗬嗬”怪笑,帶著濃重的嘲弄:“就這點力氣?方家的種,果然一代不如一代!你爺爺當(dāng)年還能傷我一條腿……” 它說著,那條跛著的右后腿似乎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今日,就用你的血,先祭奠我兒!” 它眼中綠光大盛,那抬起的爪子驟然揮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一股腥風(fēng)撲面!
我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只覺喉嚨一涼,緊接著是火辣辣的刺痛!它那冰冷、尖銳如鉤的爪子,已經(jīng)死死抵在了我的喉結(jié)之上!鋒利的爪尖刺破皮膚,溫?zé)岬难樗查g涌出,順著冰冷的爪刃滑下,滴落在我胸前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劇痛和窒息感同時襲來,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下來。它的臉近在咫尺,我能清晰地看到它鼻翼兩側(cè)抖動的胡須,聞到它嘴里噴出的、混合著腐肉和血腥的惡臭。那雙幽綠的瞳孔,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我因窒息和恐懼而扭曲的臉。
“還債……時候到了……” 它森然低語,抵在我喉嚨上的爪子開始加力!
冰冷和劇痛扼住了呼吸,血液涌向頭顱,耳邊嗡嗡作響,眼前開始發(fā)黑。爹娘懸吊的身影在視野邊緣晃動,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要將我淹沒。不!不能就這么死!方家……不能絕在這里!
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混雜著不甘與暴戾的血?dú)饷偷貨_上頭頂!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我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猛地將舌尖狠狠抵在上下牙關(guān)之間!
劇痛!一股濃郁的鐵銹味瞬間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噗——!”
一口滾燙的、飽含著我生命精氣的鮮血,混雜著舌尖的碎肉,被我拼盡全力,狠狠噴了出去!目標(biāo)不是那張毛臉,而是我胸前——那被利爪劃破、正滲著血的衣襟!
熱辣的血霧當(dāng)頭罩下!
就在我滾燙的鮮血濺射到胸前衣襟破損處的剎那,異變陡生!
嗤——!
仿佛燒紅的烙鐵按在了寒冰上!一股灼目的、帶著難以言喻威嚴(yán)的金色光芒,猛地從我胸前噴薄而出!那光芒并非實體,卻凝練如實質(zhì),瞬間構(gòu)成了一道道繁復(fù)扭曲、充滿古老蠻荒氣息的符文!
正是那“借壽契約”的金光投影!
“呃啊——!”
那黃皮子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嚎!抵在我喉嚨上的爪子如同被滾油潑中,嗤嗤作響,冒起一股帶著焦糊味的青煙!它觸電般猛地縮回爪子,整條手臂都在劇烈顫抖,幽綠的獸瞳里第一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它死死盯著我胸前那尚未消散的金色契約符文,像是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東西,聲音都變了調(diào):“反……反噬?!不可能!你……你怎么可能引動祖契反噬之力?!”
金色的符文在我胸前劇烈明滅,如同燒紅的烙鐵,每一次光芒閃爍,都帶來一陣深入骨髓的灼痛,仿佛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在血脈里穿刺。但更詭異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血脈深處的冰冷力量,正順著這劇痛,絲絲縷縷地從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這股力量陰寒刺骨,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所過之處,竟奇異地壓下了契約反噬帶來的灼燒感。
是命石!我猛地想起,命石碎裂時,那些細(xì)微的粉末似乎滲入了我的掌心!難道……
“嗬……嗬……” 對面?zhèn)鱽泶种赝纯嗟拇?,打斷了我混亂的思緒。
那黃皮子——黃六郎,正踉蹌著后退,那條被契約金光灼傷的右前爪無力地耷拉著,皮開肉綻,焦黑一片,空氣中彌漫著皮毛燒焦的惡臭。它那雙幽綠的獸瞳死死盯著我胸前漸漸暗淡下去的金色符文,又緩緩移到我臉上,里面的怨毒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但更多的是一種驚疑不定和……一絲連它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忌憚。
“好……好小子!” 它咧開嘴,露出森白的尖牙,聲音嘶啞,帶著刻骨的恨意,“方家的種……果然都是硬骨頭!連祖宗的‘賣命契’都敢拿來當(dāng)?shù)蹲邮梗 ?/p>
它猛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想壓下爪上的劇痛,那條跛著的后腿也跟著微微發(fā)顫?!斑@一口心頭血……算你狠!不過……” 它眼中綠芒閃爍,怨毒中透出一絲殘忍的快意,“反噬的滋味不好受吧?契約就是契約!你方家欠我黃六郎的血債,拿命來抵!二十三年的陽壽,你逃不掉!老子就守著你,守著你!看著你一天天被這契約熬干!看著你被百鬼分食!看著你……”
它的詛咒惡毒無比,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胸口的灼痛和那股詭異的陰寒仍在拉鋸,我強(qiáng)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喉嚨里全是血腥味,艱難地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你……想怎么樣?”
“怎么樣?” 黃六郎尖聲怪笑,那笑聲在暴雨和鬼哭的背景下顯得格外瘆人,“契約已成,枷鎖同縛!在你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 它拖著那條傷爪和跛腿,緩緩后退,身影重新融入門外潑天雨幕的黑暗之中,只有那雙幽綠的眼睛如同兩點鬼火,在黑暗中燃燒著不滅的恨意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期待。
“老子會好好‘護(hù)著’你,寸步不離!我要親眼看著你……被這方家代代相傳的‘福氣’,一點、一點地……折磨至死!”
話音落下,那雙綠眼驟然熄滅,門外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暴雨聲和更加凄厲、仿佛因方才金光而暫時退避、此刻又重新匯聚過來的鬼哭狼嚎。
屋內(nèi)重歸黑暗,只有窗外的閃電偶爾照亮懸在梁上的爹娘,還有滿地狼藉。胸口的灼痛漸漸被那股陰寒壓下,但一種更沉重的、名為宿命的冰冷枷鎖,已然套上了我的脖頸。黃六郎最后那句“護(hù)著”,帶著淬毒的寒意,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我背靠著冰冷的土墻,緩緩滑坐到地上,手指無意識地?fù)高M(jìn)地面冰冷的泥水里。指尖觸碰到一塊尖銳的木片,是剛才被黃六郎撞碎的窗欞碎片。就在我捏住碎片的瞬間,借著窗外又一道慘白的電光,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院墻外一棵被狂風(fēng)暴雨摧折的老槐樹枯枝上,幾點幽冷的紫光一閃而逝。
那光芒極其微弱,混在雨幕中幾乎難以察覺。但不知為何,那冰冷的紫色,讓我心頭猛地一跳,無端地聯(lián)想到某種陰冷滑膩的活物——比如……蛇。
紫光只閃爍了一瞬,便徹底隱沒于無邊的黑暗和雨幕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