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的露水還凝在草尖,孟思語攥著半塊桂花糕立在馬廄外。昨夜哭腫的雙眼在晨光下微微泛紅,她望著空蕩蕩的馬廄,想起孟慕言那句“我在馬廄等你”,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春桃小跑著追來,鬢邊的絹花沾著露水:“姑娘,公子一早被老爺叫去書房了,蘇小姐......蘇小姐正往花園去呢?!?/p>
青石磚縫里的螞蟻排著隊搬運碎屑,孟思語盯著它們發(fā)怔。自昨夜?fàn)幊澈?,她反?fù)想著孟慕言離去時的背影,還有蘇婉清眼底藏不住的算計。裙擺掃過帶刺的薔薇,她突然轉(zhuǎn)身往花園方向走去——有些事,總要當(dāng)面說清楚。
八角亭內(nèi)飄來裊裊茶香。蘇婉清斜倚在美人靠上,見孟思語走來,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茶盞邊緣:“妹妹怎么有空?莫不是還在為昨日的事生氣?”她放下茶盞,起身時故意踉蹌,發(fā)間白玉蘭搖搖欲墜,“都怪我身子不爭氣,害你和表哥......”
“夠了?!泵纤颊Z打斷她,目光掃過石桌上未喝完的參茶,“蘇小姐裝病栽贓的本事,倒是比畫技高明?!痹捯粑绰洌h(yuǎn)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孟慕言的玄色衣角掠過游廊轉(zhuǎn)角。
蘇婉清突然捂住心口倒下,茶盞摔在青磚上碎成幾片。滾燙的茶水潑在孟思語裙裾,她后退半步,卻見孟慕言已沖過來將蘇婉清抱在懷中。“小十,你......”他望向孟思語的眼神里滿是震驚與失望,懷中的人卻適時發(fā)出微弱嗚咽。
“表哥,別怪妹妹......”蘇婉清氣若游絲,指尖勾住孟慕言的衣襟,“是我不該提昨日之事,惹妹妹動怒......”她咳出半口鮮血,染紅了素白帕子,“我這就回江南,再也不礙眼了......”
孟思語望著那抹刺目的紅,突然想起前日在荷花池?fù)破鸬呐磷?。她蹲下身撿起碎片,茶漬里混著幾縷藏紅花的色澤——那是活血化瘀的藥材,根本不會致人咯血?!疤K小姐的戲,是不是太過了?”她將碎片擲在地上,“不如讓大夫來瞧瞧,這血究竟從何而來?”
“住口!”孟慕言的怒吼驚飛了枝頭麻雀。他小心翼翼放下蘇婉清,轉(zhuǎn)身時眼中布滿血絲,“她都傷成這樣,你還要如何?”他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話,字字如刀剜在心頭。孟思語后退兩步,撞上身后的太湖石,后腰傳來鈍痛。
蘇婉清伏在孟慕言肩頭啜泣,余光卻盯著孟思語發(fā)白的臉色。她在袖中捏碎藏紅花末,任由“血跡”順著嘴角滑落:“表哥,莫要為了我傷了兄妹情分......”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后化作一聲微弱的嗚咽。
孟府管家匆匆趕來時,正撞見這劍拔弩張的一幕。孟慕言抱起蘇婉清,經(jīng)過孟思語身邊時卻未停留半分,衣袂帶起的風(fēng)掀亂了她的發(fā)絲。春桃沖過去扶住搖搖欲墜的主子,卻被孟思語輕輕推開:“我沒事?!彼龔澭鼡炱鸬厣系陌雺K桂花糕,碎屑簌簌落在青磚縫里。
午后的雨來得猝不及防。孟思語坐在窗前,看著雨簾將花園切割成模糊的色塊。春桃捧著藥碗進(jìn)來,眼圈通紅:“姑娘,您都一天沒吃東西了......”話音未落,院外傳來喧嘩,幾個婆子舉著燈籠冒雨趕來。
“奉公子之命,送蘇小姐回江南。”為首的婆子將文書拍在桌上,“蘇小姐說了,不愿與姑娘共處一府,免得再生事端。”她上下打量孟思語單薄的衣衫,“姑娘若是懂事,就該親自去送送?!?/p>
雨打芭蕉的聲音突然變得震耳欲聾。孟思語望著文書上孟慕言剛勁的字跡,指尖在“即刻啟程”四字上反復(fù)摩挲。墨跡未干,暈染成小小的墨團(tuán),像極了她昨夜哭濕的枕巾。她起身時打翻了藥碗,褐色藥汁在青磚上蜿蜒成河,與雨水混在一起流向溝渠。
碼頭的風(fēng)裹著咸腥氣撲面而來。孟思語立在人群外,看著蘇婉清在丫鬟攙扶下登上畫舫。那人身著大紅嫁衣,鳳冠霞帔在雨中泛著冷光——竟是要以孟家表小姐的身份風(fēng)光出嫁。船舷旁,孟慕言正與媒婆說著什么,手中婚書被風(fēng)吹得嘩嘩作響。
“姑娘,這婚書......”春桃的聲音帶著哭腔,“是今早宮里送來的旨意,賜婚蘇小姐與禮部侍郎之子。公子為了讓蘇小姐體面出嫁,才......”
孟思語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她望著孟慕言將披風(fēng)披在蘇婉清肩頭的模樣,突然想起初見那日,他也是這樣將溫暖的披風(fēng)裹住自己瑟瑟發(fā)抖的身體。畫舫緩緩離岸,蘇婉清倚在窗邊向孟慕言揮手,眼角余光卻直直盯著岸邊的孟思語,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雨越下越大,孟思語卻渾然不覺。她轉(zhuǎn)身時,撞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孟慕言撐著傘立在身后,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在兩人之間織成一道透明的簾幕?!靶∈?,聽我解釋......”他伸手要拉她,卻被她側(cè)身避開。
“解釋什么?”孟思語仰頭看著他,雨水混著淚水滑進(jìn)嘴里,“解釋你如何聽信讒言?還是解釋為何要我來送她風(fēng)光出嫁?”她從袖中掏出那半截紅繩,狠狠擲在地上,“孟慕言,你我之間,到此為止?!?/p>
紅繩瞬間被雨水浸透,纏繞在青石板的縫隙里。孟慕言望著她決絕的背影,想要追上去,卻被身后的管家攔住:“公子,禮部侍郎的花轎快到了......”
畫舫上,蘇婉清掀開轎簾,望著岸上僵持的兩人輕笑出聲。她掏出懷中沾著“血跡”的帕子,湊近燭火點燃?;鹈绺Z起的瞬間,映亮了她眼底的陰鷙:“孟思語,這只是開始?!?/p>
雨幕中,孟思語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長街盡頭。孟慕言彎腰撿起泥濘中的紅繩,攥緊時指節(jié)發(fā)白。他突然想起幼時教她寫字,她總把“家”字少寫一點,笑著說“有兄長在,缺什么都不怕”。可如今,他卻親手將她推離了這個家。
驚雷炸響的剎那,孟慕言甩開管家的手,朝著孟思語離去的方向狂奔。雨水模糊了視線,他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他不能失去她,絕不能。而此刻的孟思語,正站在城門口,望著城外茫茫雨幕。身后孟府的燈籠在雨里明明滅滅,她卻覺得從未有過的寒冷。有些路,一旦轉(zhuǎn)身,便不知是否還有回頭的機(j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