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湖水,帶著濃重淤泥腐朽的氣息,猛地灌進我的口鼻,嗆得我五臟六腑都劇烈地抽搐起來。肺葉像是被無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徒勞的喘息都只換來更多腥臭的湖水。視野被渾濁的綠意和翻涌的泥沙徹底吞沒,身體沉重如石,不受控制地向幽暗的水底沉淪。
前一刻的記憶,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瀕死的意識上——嫡姐林婉晴那張扭曲著妒恨與快意的臉,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將我推入這深不見底的荷塘!
“賤人!憑你也配肖想太子殿下?給我去死!”
那淬毒般的詛咒,混雜著水流的嗚咽,成為我前世生命終結(jié)的最后回響。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無邊的黑暗,以及……烈火焚身的劇痛!是林婉晴在我死后仍不放過,命人將我面目全非的尸身付之一炬!還有父親林宏遠,那個我名義上的生父,冷漠地站在一旁,仿佛燒掉的只是一堆無關(guān)緊要的垃圾。滔天的恨意,如同無數(shù)根冰錐,刺穿我逐漸冰冷的四肢百骸。
不!我不甘心!
憑什么?憑什么我林清漪,就要落得如此凄慘下場?被至親背叛,被摯愛拋棄,連死都要承受這般屈辱和痛苦!我林清漪,做錯了什么?!是錯在生母早亡,身份卑微?還是錯在不該對那薄情寡義的太子心存一絲妄念?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獄之火,在瀕死的冰冷中轟然炸開!
“呃——咳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猛地將我從混沌的死亡深淵中拽回。新鮮的空氣涌入灼痛的喉嚨,帶著水邊特有的潮濕腥氣。我劇烈地喘息著,貪婪地汲取著每一絲活命的氣息,胸腔里那顆心臟,正以一種幾乎要撞碎肋骨的速度瘋狂跳動。
我還活著?我真的……回來了?
意識尚未完全清明,身體卻已本能地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帶著惡意的推力再次從身側(cè)襲來!那力道,那角度,與前一刻被推入水中的感覺,一模一樣!是林婉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又瞬間被拉回原點。前世被推下水時的絕望和此刻瀕死歸來的滔天恨意,如同兩道狂暴的電流在我身體里交匯、炸裂!
不!絕不再重蹈覆轍!
幾乎是憑借著刻入骨髓的本能,在身體被那股推力推得向前踉蹌、重心即將徹底失控跌入水中的千鈞一發(fā)之際,我猛地擰腰、側(cè)身!動作快得像是早已演練過千百遍。那只推在我肩上的手,帶著林婉晴全部的狠勁和得意,瞬間失去了著力點。
林婉晴臉上那抹即將得逞的獰笑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綻開,就驟然僵住,隨即被巨大的驚愕和猝不及防的失衡所取代。
“啊——!”
一聲短促尖銳的驚呼從她口中爆出。她完全沒料到我會躲開,更沒料到我會反擊!推空的力量讓她自己猛地向前撲倒,而我,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借著側(cè)身的力道,蓄積了所有力量的手,如同鐵鉗般精準而狠戾地反扣住她推我的那只手腕!
借力打力!
我眼中寒光爆射,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一拽、一甩!
“噗通——!”
巨大的落水聲沉悶地響起,比剛才我落水時更為響亮,濺起的水花更高。岸上瞬間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呼,亂作一團。
“大小姐!”
“天??!大小姐落水了!”
“快救人!快救大小姐!”
岸上瞬間亂成一鍋沸粥,尖叫聲、呼喊聲、雜亂的腳步聲此起彼伏。而我,踉蹌著站穩(wěn)在濕滑的岸邊,渾身濕透,水珠順著額發(fā)和臉頰不斷滴落,冰冷的布料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但這寒意,遠不及我此刻眼神的萬分之一冰冷。
我緩緩地,抬起手,抹去糊住眼睛的水漬。視線掃過混亂的岸邊,掃過那些驚慌失措、對著水中撲騰的林婉晴大呼小叫的仆婦丫鬟,最后,定格在不遠處那道匆匆趕來的身影上——我的父親,武安侯林宏遠。他身后,跟著他那位永遠端莊得體、此刻卻難掩焦灼的夫人,我的嫡母周氏。
周氏一眼就看到在渾濁湖水中掙扎撲騰、狼狽不堪的林婉晴,頓時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晴兒!我的晴兒??!”她猛地撲向岸邊,若非被丫鬟死死拉住,幾乎要跟著跳下去,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瞬間血色褪盡,只剩下驚恐和憤怒。
“快!快下去救人!都愣著干什么!快救大小姐上來!”林宏遠臉色鐵青,對著周圍的仆役厲聲咆哮,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幾個粗壯的婆子和識水性的小廝這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跳入水中,奮力向林婉晴撲騰的方向游去。
周氏猛地轉(zhuǎn)過頭,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溫婉笑意的眼睛,此刻卻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釘在我身上。她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直直指向我,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護犢心切而尖利得變了調(diào):
“侯爺!是她!是林清漪這個孽障!我親眼所見,是她把晴兒推下水的!她瘋了!她這是要殺人?。 ?/p>
所有的目光,瞬間如同沉重的枷鎖,齊刷刷地聚焦到我身上。有震驚,有疑惑,有鄙夷,更多的是看好戲的冷漠。湖水順著我的發(fā)梢滴落,在腳邊積成一小灘水漬,冰冷刺骨,卻遠不及我心頭的寒意。
林宏遠陰沉的目光也沉沉地壓了過來,帶著審視和即將爆發(fā)的雷霆之怒。他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在初秋的陽光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幾乎將我完全籠罩。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得我肌膚生疼。這就是我的父親,前世眼睜睜看著我尸骨無存的男人。
“林清漪!”他開口,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你嫡母所言,是否屬實?是你推婉晴落水?”
周氏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撲到林宏遠身邊,淚水漣漣,哭得肝腸寸斷:“侯爺!您要為晴兒做主啊!這丫頭心腸何其歹毒!晴兒可是她的親姐姐啊!她怎能下此毒手?定是平日里積怨已久,今日才……才……”
她哭訴著,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那雙看向我的眼睛深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掩飾不住的得意和怨毒。前世,就是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一次次將我推入更深的泥潭。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水滴滑落。面對林宏遠的質(zhì)問和周氏聲淚俱下的控訴,臉上沒有絲毫慌亂,甚至連一絲多余的表情都沒有。只有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如同望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眼前這對“尊貴”的父母。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我的回答,或者說,等待著侯爺雷霆震怒的降臨。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中,我緩緩地抬起了頭。濕透的額發(fā)黏在蒼白的臉頰上,更襯得那雙眼睛深不見底。我沒有看周氏,目光直接迎上林宏遠那雙醞釀著風(fēng)暴的眼睛,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無聲的嘲諷,一個開啟地獄之門的信號。
“父親?!蔽业穆曇舨淮?,甚至因為嗆水和寒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周氏嚶嚶的哭泣和荷塘邊混亂的余波,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父親只問女兒是否推了嫡姐,卻為何不問,嫡姐為何會站在女兒身后?又為何,女兒落水在前,嫡姐落水在后?”我語調(diào)平緩,每一個字卻都像淬了冰的針,扎向眾人緊繃的神經(jīng)。
林宏遠眉頭緊鎖,眼中怒意翻涌,顯然沒料到我會反問:“放肆!現(xiàn)在是在問你!休要顧左右而言他!”
“女兒不敢。”我微微垂首,姿態(tài)放低,聲音卻依舊清晰,“女兒方才,不過是立足不穩(wěn),險些跌入水中,慌亂間本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穩(wěn)住身形,誰知……”我抬起眼,目光幽幽地掃過周氏瞬間僵硬的臉,最后落在被仆婦七手八腳拖拽上岸、渾身污泥、狼狽不堪、正劇烈咳嗽的林婉晴身上。
“……誰知竟不小心抓住了嫡姐的手腕?!蔽翌D了一下,語氣里充滿了恰到好處的無辜和一絲后怕,“想來是女兒力道大了些,加之嫡姐離水邊太近,這才……連累了嫡姐?!蔽铱聪蛄滞袂?,臉上適時地浮現(xiàn)出幾分“歉意”和“擔(dān)憂”,“嫡姐,你沒事吧?妹妹實在不是有意的,方才真是嚇?biāo)牢伊??!?/p>
“你……咳咳……你胡說!”林婉晴被嗆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精心打扮的妝容被泥水沖刷得如同鬼畫符,華麗的衣裙緊緊裹在身上,滴著泥湯,哪還有半分侯府嫡女的尊貴模樣。她指著我,手指因為憤怒和寒冷而劇烈顫抖,聲音嘶啞尖利,“明明是你!是你故意拽我下去的!父親!母親!你們別信她!她撒謊!她是故意的!”
“住口!還嫌不夠丟人嗎!”林宏遠看著嫡長女這副尊容,再看看周圍仆婦們強忍的神情,只覺顏面盡失,厲聲呵斥道。他轉(zhuǎn)向我,眼神依舊銳利如鷹隼,顯然并未完全相信我的說辭:“清漪,你所說,可有憑證?方才混亂,誰能為你作證?”
憑證?作證?
我心中冷笑。這侯府后宅,趨炎附勢、捧高踩低乃是常態(tài)。誰會為一個不受寵的庶女,去得罪未來的侯府主母和嫡出大小姐?前世孤立無援的絕望,早已讓我看透了這一切。
“父親明鑒,”我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目光卻直直望向周氏,“女兒落水在先,生死一線,自顧不暇,慌亂之中只想求生,哪還有心思去害人?若非嫡姐站得離女兒太近,又怎會……況且,女兒方才在水中掙扎時,恍惚間似乎看到嫡姐就站在岸邊,離我落水之處……”我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林婉晴站立的位置,“……很近很近?!?/p>
我沒有直接指控林婉晴推我,只是陳述了一個模糊的“看到”和一個明確的事實——她站得很近。剩下的,留給在場所有人自己去聯(lián)想。有時候,點到即止的引導(dǎo),比聲嘶力竭的控訴更有力量。
果然,我話音一落,周圍那些仆婦丫鬟的眼神都微妙地閃爍起來,不少人偷偷看向林婉晴剛才站的位置,又看看滿身狼狽的我,再看看同樣濕透但明顯是“受害者”的林婉晴,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般響起。
“二小姐說的……好像有點道理啊……”
“是啊,大小姐沒事站水邊那么近做什么?”
“剛才好像……二小姐落水前,大小姐確實在二小姐身后……”
周氏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她沒想到我不僅不認罪,反而三言兩語就將矛頭隱隱指向了她的寶貝女兒。她指著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林清漪!你……你血口噴人!自己失足落水,還想污蔑你嫡姐?小小年紀,心思竟如此歹毒陰險!侯爺!您看看她!她眼里可還有半分長幼尊卑?可還有我們這些長輩?此等忤逆不孝、殘害手足的孽障,若不嚴懲,我侯府家規(guī)何在?顏面何存?!”
她聲淚俱下,字字句句都扣著孝道和家規(guī)的大帽子,企圖用這無形的枷鎖將我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林宏遠本就極重顏面,被周氏這么一激,看著周圍下人各異的目光,臉上更是掛不住,怒火再次升騰。
“夠了!”他猛地一甩袖袍,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清漪!無論你有何緣由,致使嫡姐落水,便是你的過錯!身為庶女,不知安分守己,惹出這等禍事,丟盡我侯府臉面!罰你即刻去祠堂跪著!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起身!好好反省你的過錯!至于婉晴……”他看著被丫鬟攙扶、瑟瑟發(fā)抖的林婉晴,語氣緩和了些,“受了驚嚇,又落了水,趕緊送回房,請大夫好生看看!”
這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的處置,這赤裸裸的偏袒,與前世何其相似!前世,無論我如何被林婉晴欺凌陷害,最后受罰的總是我。只因她是嫡,我是庶;她母族強盛,而我生母……不過是個早已化為枯骨的“病逝”之人。
一股冰冷的怒焰,從心底最深處,沿著四肢百骸,轟然燃起!燒盡了那最后一絲對所謂“父女親情”的可笑奢望。
祠堂罰跪?閉門思過?
呵……
就在林宏遠轉(zhuǎn)身欲走,仆婦們要上前“請”我去祠堂的瞬間,我猛地抬起了頭。濕透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卻挺得筆直的脊梁。水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細微卻清晰的聲響。
“父親!”我的聲音陡然拔高,不再是方才的沙啞柔弱,而是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和穿透一切的冷冽,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林宏遠腳步一頓,不耐煩地回過頭:“你還有何話可說?”
周氏也停下哭泣,用怨毒的眼神盯著我,仿佛在警告我不要再“生事”。
我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問道:“父親如此急于處置女兒,可是因為心虛?”
“放肆!”林宏遠勃然大怒,額角青筋暴起,“你竟敢如此對為父說話!”
“女兒不敢。”我微微垂下眼簾,復(fù)又抬起,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女兒只是忽然想起,今日是女兒的生辰,也是……我娘柳姨娘的忌日?!?/p>
提到“柳姨娘”三個字,林宏遠和周氏的臉色同時微微一變,尤其是周氏,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驚疑和不易察覺的慌亂。
“父親可還記得?”我緊緊盯著林宏遠,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當(dāng)年我娘‘病逝’前,曾有一晚,女兒被噩夢驚醒,跑去尋她……卻在窗外,聽到她哭著對一個人說……”
我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緩緩掃過周氏那張驟然失去血色的臉,再回到林宏遠驚疑不定的臉上,聲音陡然變得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帶著一種撕裂一切的尖銳和悲憤:
“……她說:‘夫人,求您高抬貴手!您給我的藥,我日日都喝,從未間斷……為何……為何還要如此相逼?清漪她還小,求您放過她……’”
“轟——!”
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荷塘邊!
“還小”?“夫人”?“相逼”?“放過清漪”?
這每一個字眼,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這侯府最隱秘、最不堪的膿瘡之中!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
周圍的仆婦丫鬟們?nèi)俭@呆了,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連呼吸都忘了??諝饽痰萌缤U塊,沉重得讓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驚疑不定地在周氏、林宏遠和我之間來回掃視。
周氏的臉,在那一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慘白如金紙,精心描畫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涂著蔻丹的手指死死掐進了掌心。她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踉蹌著后退了一步,若非旁邊的貼身嬤嬤眼疾手快扶住,幾乎要癱軟在地。
“你……你胡說!血口噴人!污蔑!這是污蔑!”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尖利得破了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和歇斯底里,“侯爺!您別聽她胡說八道!這孽障瘋了!她瘋了!她是恨我,恨婉晴,才編造出這等惡毒的謊言來陷害我!柳氏……柳氏當(dāng)年分明是病死的!是她自己福??!與我何干!侯爺,您要為我做主??!”她撲向林宏遠,淚水洶涌而出,試圖用慣常的柔弱姿態(tài)博取信任。
然而,林宏遠此刻的臉色,卻比她更加難看。震驚、疑惑、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觸及逆鱗的暴怒,在他臉上交織變幻。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銳利得仿佛要將我穿透:“林清漪!你可知你在說什么?!污蔑嫡母,構(gòu)陷尊長,是何等大罪?!”
他的聲音低沉而危險,帶著山雨欲來的威壓。但細聽之下,那暴怒之中,分明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因為周氏的反應(yīng),太過激烈,太過失態(tài)。
“女兒所言,句句屬實?!蔽彝χ奔贡?,毫不畏懼地迎視著他風(fēng)暴般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堅定,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父親若不信,大可以去查!查當(dāng)年給我娘診脈開方的究竟是哪位大夫?他如今身在何處?他開的是治病的方子,還是……要命的方子?再查查,當(dāng)年我娘身邊貼身伺候的丫鬟婆子,尤其是那個最后‘告假還鄉(xiāng)’的張嬤嬤,她們后來都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我每說一句,周氏的臉色就白上一分,身體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林宏遠眼中的驚疑則更深重了幾分。
“父親,”我向前踏出一步,目光灼灼,帶著泣血的質(zhì)問,“我娘的死,真的只是‘病逝’那么簡單嗎?您身為一家之主,堂堂武安侯,難道就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懷疑嗎?還是說……您心中其實早有猜測,只是不愿深究,不敢深究,因為……這侯府的‘體面’,遠比一個卑微妾室和庶女的性命,重要得多?!”
最后一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林宏遠的心上!也砸在了所有在場下人的心上!
“體面”二字,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武安侯府光鮮亮麗的表皮上。
林宏遠被我這一連串尖銳、直接、直指要害的質(zhì)問逼得臉色鐵青,嘴唇翕動,竟一時語塞。他眼神劇烈地閃爍著,驚怒、難堪、被戳中心事的狼狽,還有一絲被當(dāng)眾揭開遮羞布的暴戾,種種情緒在他臉上瘋狂交織。他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
周氏更是徹底慌了神,她完全沒料到我會如此不顧一切,將這件塵封多年、她以為早已隨著柳氏埋入黃土的隱密,在眾目睽睽之下血淋淋地撕開!她指著我的手抖得不成樣子,聲音尖利得變了形:“反了!反了天了!侯爺!您聽聽!您聽聽這孽障說的都是什么話!她這是要弒母??!她是要毀了我們整個侯府??!快!快把這瘋婦拖下去!堵住她的嘴!杖斃!杖斃了她!”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儀態(tài)盡失,如同市井潑婦。她身邊的嬤嬤和幾個心腹丫鬟如夢初醒,慌忙就要上前來拉扯我。
場面瞬間再次陷入混亂!
就在這劍拔弩張、眼看就要上演一場血腥鎮(zhèn)壓的當(dāng)口,一個帶著幾分慵懶、幾分玩味,卻又異常清晰、極具穿透力的年輕男聲,突兀地從人群后方、連接著荷塘的九曲回廊上傳來:
“嘖,今日這武安侯府的‘家事’,倒是比南市瓦舍的戲文還要精彩幾分?!?/p>
這聲音不高,卻像帶著某種奇特的魔力,瞬間讓所有嘈雜戛然而止。拉扯我的婆子們動作僵住,周氏的尖叫卡在喉嚨里,林宏遠臉上的暴怒也瞬間凝固,轉(zhuǎn)為一種錯愕和難以置信的驚疑。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循聲望去。
只見回廊盡頭,不知何時已站著一行人。為首者,一身玄色錦袍,金線繡著低調(diào)而威嚴的盤龍暗紋,身形頎長挺拔。他負手而立,姿態(tài)閑適,仿佛只是隨意路過。午后的陽光穿過廊柱,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襯得他面容俊美非凡,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一雙鳳眸微微上挑,深邃如寒潭,此刻正含著三分笑意、七分深不可測的探究,饒有興致地……望著我。
他身后半步,跟著幾個氣息沉凝、眼神銳利的隨從,無聲地昭示著主人尊貴無比的身份。
整個荷塘邊,死一般的寂靜。連風(fēng)似乎都停止了流動。
林宏遠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臉上的暴怒瞬間被驚駭和惶恐取代,他幾乎是連滾爬帶地疾步上前,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冰冷潮濕的青石板上,聲音都變了調(diào):
“臣……臣林宏遠,叩見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駕臨,有失遠迎,驚擾圣駕,罪該萬死!”他重重叩首,額頭觸及地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太子?!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再次炸響在每個人的心頭!
周氏嚇得魂飛魄散,腿一軟,也緊跟著噗通跪倒,抖如篩糠,頭死死抵著地面,連大氣都不敢出。林婉晴本就被拖上岸,渾身濕透泥濘地癱軟在地,此刻更是面無人色,驚恐地蜷縮起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所有的仆婦丫鬟,瞬間齊刷刷跪倒一片,伏地不起,偌大的荷塘邊,只剩下我一人,渾身濕透,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匍匐的人影之中,顯得格外突兀。
太子蕭珩。
我前世悲劇的源頭之一,那個曾對我有過片刻溫存、最終卻默許了林婉晴對我下毒手的薄情儲君。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恨意與冰冷的算計在血液里奔涌。我死死掐住掌心,指甲深陷進皮肉,用尖銳的刺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活一世,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張俊美皮囊下的冷酷和帝王心術(shù)。他此刻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
蕭珩的目光,越過跪伏一片的眾人,精準地、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味,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如有實質(zhì),帶著審視,帶著玩味,更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掌控一切的從容。
他沒有立刻叫起林宏遠,反而像是沒看見跪了一地的人,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孤方才在廊下聽了一耳朵,倒是有些好奇。”他鳳眸微轉(zhuǎn),視線在我倔強挺直的脊背和林宏遠、周氏伏地顫抖的身影之間掃過,最終又落回我臉上,語氣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隨意:
“武安侯,你這位庶女……嗯,林二小姐,方才所言,關(guān)于她生母柳氏之死,可是真的?”
轟——!
這輕飄飄的一句問話,卻比最鋒利的刀劍還要致命!
林宏遠伏在地上的身體猛地一顫,周氏更是控制不住地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抽氣,整個人幾乎要癱軟在地。
空氣,徹底凝固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宏遠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面,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該如何回答?在太子面前承認家宅不寧、寵妾可能謀害庶母?那侯府顏面何存?他這官位還要不要?可若矢口否認……方才二女兒那番話擲地有聲,條條指向周氏,又有那么多下人聽見,太子豈是那么好糊弄的?
時間仿佛被拉得無比漫長,每一息都像在油鍋里煎熬。
終于,林宏遠的聲音艱難地響起,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惶恐:“回……回稟太子殿下!此……此事……此事乃臣治家不嚴,家門不幸!內(nèi)宅婦人無知,或有齟齬……臣……臣定當(dāng)徹查!嚴懲不貸!給殿下、也給……給清漪一個交代!”他避重就輕,將性質(zhì)定為“內(nèi)宅齟齬”,企圖大事化小。
“哦?齟齬?”蕭珩挑了挑眉,那慵懶的語調(diào)里聽不出喜怒,卻讓林宏遠和周氏的心又沉下去幾分。他仿佛只是隨口一問,視線很快又落回我身上,上下打量著我狼狽卻依舊挺直的身姿,濕透的衣衫勾勒出單薄的輪廓,蒼白的臉上唯有那雙眼睛,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他看了片刻,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在死寂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林二小姐。”他開口,聲音依舊帶著那份慵懶,卻清晰地叫出了我的身份,“方才你父說你不知安分守己?孤倒覺得……”他故意拖長了尾音,目光在我臉上流轉(zhuǎn),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興味一閃而逝。
“……孤倒覺得,你這份膽色,這份不顧一切也要撕開真相的狠勁兒,在這滿京城循規(guī)蹈矩的閨秀之中,倒是獨一份兒?!?/p>
他頓了頓,在所有人驚疑不定、屏息凝神的注視下,薄唇輕啟,吐出的下一句話,卻如同九天驚雷,轟然炸響在所有人的頭頂:
“孤的東宮,正缺一個像你這般……有趣的太子妃?!?/p>
死寂。
絕對的死寂。
仿佛連時間都被凍結(jié)了。荷塘邊的風(fēng)停了,連遠處樹葉的沙沙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了腦袋,思維徹底停滯,只能僵直地跪在原地,保持著叩拜的姿勢,連呼吸都忘記了。
太子妃?
太子殿下……親口說……要林二小姐……做太子妃?!
林宏遠猛地抬起頭,臉上的驚駭和難以置信幾乎要溢出來,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周氏更是如遭雷擊,猛地抬起頭,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絕望和極致的驚恐,那雙眼睛死死地瞪著蕭珩,又像是不敢置信地轉(zhuǎn)向我,眼珠子幾乎要凸出眼眶。
林婉晴更是徹底懵了,連身體的寒冷和狼狽都忘記了,她癱在泥水里,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呆呆地看著回廊上那個尊貴如天神的身影,又看看那個站在場中、渾身濕透卻仿佛被無形光環(huán)籠罩的庶妹,巨大的落差和極致的嫉妒、不甘、怨恨瞬間將她吞噬,讓她幾乎要當(dāng)場發(fā)瘋。
而我,站在場中,濕透的衣衫緊貼著肌膚,帶來刺骨的寒意,心臟卻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掙脫束縛。太子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帶著審視,帶著玩味,更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掌控力。
太子妃?
這三個字,在前世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云端幻夢,是林婉晴處心積慮也要奪走的“榮寵”,最終卻成了將我推入地獄的催命符!
重活一世,這三個字再次被這個薄情冷血的男人如此輕飄飄地拋出來,像是對我方才那番“表演”的贊賞,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和試探?他究竟想做什么?是當(dāng)真看中了我這份“不顧一切”的狠勁?還是……僅僅因為覺得這場侯府鬧劇“有趣”,想隨手丟下一顆攪亂池水的石子?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警惕如同藤蔓,瞬間纏繞住心臟。然而,在那翻涌的恨意深處,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火星,驟然亮起!
身份!地位!權(quán)力!
這是武安侯府賴以生存、賴以欺壓我的根本!也是我復(fù)仇路上,最大的障礙!
太子妃……這個身份,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步登天!意味著,從今往后,林宏遠要跪著跟我說話!周氏要匍匐在我腳下!林婉晴,連仰望我的資格都將徹底失去!
這身份本身,就是一把最鋒利、最堂皇的復(fù)仇之刃!足以斬斷前世所有的枷鎖和不公!
電光火石之間,無數(shù)念頭在腦海中激烈碰撞。蕭珩的意圖不明,東宮更是龍?zhí)痘⒀?,前路必然步步驚心。但……這潑天的機遇,這唾手可得的、能將所有仇敵踩在腳下的階梯,就在眼前!
我猛地抬起頭,迎上蕭珩那雙深不見底、帶著審視與玩味的鳳眸。濕漉漉的額發(fā)貼在臉頰,臉色蒼白如雪,唯獨那雙眼睛,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震驚后,迅速沉淀下來,燃燒起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冰冷而決絕的光芒。
沒有惶恐,沒有受寵若驚,沒有小女兒的嬌羞。只有一片沉靜如水的、帶著破釜沉舟意味的坦然。
我看著他,沒有立刻謝恩,也沒有任何言語。只是在那片死寂之中,在那無數(shù)道或震驚、或嫉妒、或怨毒、或恐懼的目光聚焦之下,緩緩地、清晰地,對著回廊上那位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屈膝,行了一個無可挑剔、卻又帶著某種無聲力量的禮。
沒有言語,卻勝過千言萬語。
蕭珩看著我,唇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那雙深邃的鳳眸里,玩味之色更濃,仿佛終于看到了他期待中的反應(yīng)。他并未再說什么,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不過是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閑談。
“都起來吧?!彼?,目光卻依舊停留在我身上,“武安侯,令愛落水受驚,還是先請大夫好生照料要緊。至于其他……”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目光掃過面無人色的林宏遠和周氏,“侯爺方才既說了要徹查、嚴懲,孤……拭目以待?!?/p>
他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玄色的衣袍在陽光下劃過一道冷冽的弧線,帶著隨從,從容不迫地沿著回廊離去。留下荷塘邊一片狼藉,和一地心神俱裂、尚未從巨大沖擊中回過神來的眾人。
林宏遠和周氏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失魂落魄地癱軟在地,連起身都忘了。林婉晴更是眼神空洞,仿佛徹底被抽走了魂魄。
我緩緩直起身。冰冷的濕衣貼在身上,寒意刺骨,心底卻有一股滾燙的巖漿在奔涌。我無視了所有人投來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各色目光,緩緩轉(zhuǎn)過身。
目光所及之處,一個穿著二等丫鬟服飾、梳著雙丫髻、約莫十四五歲的小丫頭,正跪在人群邊緣,與其他驚惶不安的丫鬟不同,她低著頭,肩膀卻在微微發(fā)抖,露出的半張側(cè)臉上,清晰地印著幾道尚未完全消腫的指痕。
是春桃。前世在我被林婉晴推下水后,唯一一個敢跳下來救我、卻被周氏以“護主不力”為由活活打死的傻丫頭。
我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腳步踩在濕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她似乎感應(yīng)到了,身體抖得更厲害,頭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塵埃里。
我停下腳步,在她面前蹲下身。
一只冰冷、還帶著水汽的手,輕輕抬起,落在了她低垂的頭上。
春桃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受驚的小獸,下意識地就想躲避。
“別怕。”我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也傳入周圍豎著耳朵偷聽的眾人耳中,“抬起頭來?!?/p>
春桃顫抖著,遲疑著,最終還是慢慢地、怯生生地抬起了頭。一張稚氣未脫的臉上,布滿淚痕,眼睛紅腫,那幾道指痕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她眼中充滿了恐懼和茫然,看著我的眼神,如同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我看著她臉上的傷痕,指尖輕輕拂過那紅腫的邊緣。動作很輕,春桃卻瑟縮了一下。
“這傷,是替我受的?”我輕聲問。
春桃的眼淚瞬間又涌了出來,大顆大顆地滾落,她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只是死死咬著下唇,發(fā)出壓抑的嗚咽。
我收回手,看著她驚恐的眼睛,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力量: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林清漪身邊,頭一等的大丫鬟?!?/p>
“記住,”我的目光掃過她,也掃過周圍那些神色各異的仆婦,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荷塘邊,“只要我活著一日,便再無人能隨意打殺我身邊的人?!?/p>
“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還。”
“一個……都不會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