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埔軍校本期學員分流名單張貼在告示欄上,黑字紅印,像一道命運的判令。
晨霧還未散盡,告示欄前已擠滿了學員。程遠之站在人群外圍,遠遠地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分在"參謀科",陳大勇在"政治科",而林書瑤因醫(yī)學背景調往"軍醫(yī)科"。
"操!老子要去帶兵打仗的,學什么政治!"陳大勇從人群中擠出來,滿臉漲紅,拳頭捏得咯吱響,軍裝袖口都被他攥出了褶皺。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榕樹上,震得枯葉簌簌落下。
程遠之按住他的肩膀,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繃緊的肌肉在微微顫抖:"政治科培養(yǎng)的是指導員,將來你要帶的是人心。"
陳大勇猛地轉頭,眼中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可老子就想真刀真槍跟敵人干!"
"帶兵打仗靠的不只是槍桿子。"程遠之壓低聲音,目光掃過周圍,"總教官說過,革命軍人是火種。你性子直,講義氣,戰(zhàn)士們才會跟你掏心窩子。"
林書瑤拄著拐杖走來,短發(fā)上的玉簪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她沒說話,只是將兩張紙條分別塞進兩人手中。
程遠之展開一看——“結業(yè)演習,三人同組?!?/p>
演習當天,暴雨初歇,訓練場變成了泥濘的沼澤。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潮濕的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腐殖質的氣味。
教育長鄧演達踩著沒過腳踝的積水走來,將一份牛皮紙封的"機密文件"鄭重交給程遠之:"穿越火線,送到藍軍指揮部。"
他頓了頓,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若被俘,文件不得落入敵手。"
程遠之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轉身與陳大勇、林書瑤交換眼神。三人默契地分成三角隊形出發(fā)——程遠之在前探路,陳大勇斷后警戒,林書瑤居中持圖。
剛進入沼澤區(qū),腐臭的氣味就撲面而來。程遠之的軍靴陷進淤泥,突然踩到一團軟爛的東西。
低頭一看,是只腐爛的野狗尸體,腫脹的肚皮下蛆蟲正從空洞的眼眶里涌出。陳大勇在后面干嘔了一聲。
"繞路!"林書瑤突然低喝,她手中的地圖被雨水打濕,但依然清晰指向一處洼地,"前面有埋伏!”
程遠之卻盯著左側陡峭的山脊出神。泥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他突然想起一句——"險形者,我先居之"。
"不,上山!"他抹了把臉上的泥水,指向幾乎垂直的巖壁,"他們肯定在平地上設伏,我們走他們想不到的路?!?/p>
三人抓著藤蔓攀爬,泥漿混著汗水糊了滿臉。濕滑的藤條勒進掌心,每向上一步都像在跟山崖角力。
爬到半山腰時,程遠之突然打了個手勢,三人屏息貼在巖壁上——下方沼澤邊緣的蘆葦叢中,赫然埋伏著五個"敵軍",槍口正對著他們原定的路線。
陳大勇倒吸一口涼氣,泥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在軍裝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跡。
終點處的藍軍指揮部,教育長鄧演達親手拆開文件封套的動作格外緩慢,牛皮紙發(fā)出清脆的撕裂聲。
里面是三張空白的委任狀。
“你們用智慧填滿了它?!编囇葸_難得露出笑意,“戰(zhàn)場上最珍貴的不是命令,而是隨機應變的頭腦?!?/p>
程遠之這才明白,演習考驗的不是體力,而是判斷力。他看向身旁的戰(zhàn)友——陳大勇的褲腿被荊棘撕成了布條,露出的小腿上布滿血痕;
林書瑤的掌心全是藤蔓勒出的血痕,卻還緊緊攥著那張早已無用的地圖;
而自己的指甲縫里還嵌著山泥,軍裝上的泥漿已經(jīng)結成了硬殼。
"報告教育長!"程遠之突然立正敬禮,聲音嘶啞卻堅定,"學員程遠之請求補充一條:最珍貴的不僅是隨機應變的頭腦,還有可以托付生死的戰(zhàn)友。"
鄧演達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緩緩掃過,最后落在他們緊緊相握的手上。泥漿、血跡和汗水交融在一起,在陽光下泛著微光。
他輕輕點頭,將委任狀鄭重地放回三人手中:"現(xiàn)在,它不再空白了。"
山風掠過訓練場,吹散了最后一絲硝煙味。程遠之望著委任狀上未干的泥指印,突然覺得那比任何印章都要鮮紅奪目。
入夜,三人溜到珠江畔的廢棄碼頭。
陳大勇從靴筒掏出匕首,就著月光在竹片上刻下"同心救國"四個歪扭的大字,木屑簌簌落在他的軍靴上。
林書瑤將程遠之送她的玉簪別在衣領上,輕聲道:“玉能辟邪,愿護戰(zhàn)友平安?!?/p>
程遠之則面向江水,朗聲背誦:
“上下同欲者勝——故善用兵者,攜手若使一人?!?/p>
江風掀起三人的衣角,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磚墻上。陳大勇的影子魁梧如山,林書瑤的影子清瘦似竹,程遠之的影子挺拔如松,最終在墻角的裂縫處融成一片不分彼此的黑。
陳大勇突然掏出三根卷煙——這是他攢了半年的津貼買的“大前門”,煙紙都被體溫焐得發(fā)軟。林書瑤皺眉:“軍校禁煙?!?/p>
“不是煙?!鞭r家子弟憨厚一笑,粗糙的手指靈活地拆開煙紙,露出里面金黃的煙絲,“是香?!?/p>
三人將煙點燃,插在碼頭磚墻的縫隙里。劣質煙草燃燒的青煙在江風中扭曲升騰,與珠江上的夜霧交融。沒有檀香,就用煙絲代替;沒有香爐,就用江水為祭。
"爹說過,祭拜要報家門。"陳大勇突然跪下,膝蓋砸在潮濕的青磚上,"陳家溝陳大勇!"他的吼聲驚飛了蘆葦叢中的水鳥。林書瑤猶豫片刻,也緩緩屈膝:"蘇州林家,林書瑤。"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程遠之最后一個跪下。他抓起一把混著碎貝殼的江沙,任由細沙從指縫間漏下:"徽州程氏,程遠之。"沙粒落水的聲音像一聲嘆息。
三人對著珠江三鞠躬,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磚石。
起身時,程遠之從包袱里取出三個粗陶碗,舀起渾濁的江水。月光在碗里搖晃,映出三張年輕的面孔。"沒有酒,就以茶代酒。"碗沿相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陳大勇一飲而盡,喉結劇烈滾動,江水順著下巴滴在軍裝上。
插在磚縫里的"香"快要燃盡,最后一縷青煙消散在潮濕的空氣中。遠處傳來宵禁的哨聲,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沙面租界的方向——那些洋樓里的燈火依然通明,像無數(shù)雙窺探的眼睛。
"走吧。"程遠之踩滅最后的火星,卻把三個粗陶碗留在了碼頭,"等勝利那天,再來取碗喝酒。"潮水涌上來,很快淹沒了碗底的泥沙。
回校路上,林書瑤突然拽住兩人,閃進一條青苔斑駁的小巷。巷口的煤油燈被風吹得搖晃,將三人的影子撕扯成詭異的形狀。
一隊荷槍實彈的憲兵正挨個搜查學員宿舍。
“不是在找我們。”程遠之瞇起眼,“他們在搜《宣言》?!?/p>
陳大勇的肌肉瞬間繃緊,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程遠之按住他的手腕,感覺到脈搏在皮下劇烈跳動,像野獸的掙扎。
“"明早政治科第一課,"林書瑤意味深長地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領里的玉簪,"是三民主義與共產(chǎn)主義的比較。"她的聲音很輕,卻讓巷子里的空氣驟然凝固。
月光從瓦檐的缺口漏下來,將三人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遠處憲兵的皮靴聲越來越近,金屬扣環(huán)碰撞的聲響像命運的鼓點,一聲聲敲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