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大學臨時考場外,人頭攢動。
程遠之站在隊伍末尾,手指緊攥著報名表,汗水浸濕了紙角。他穿著借來的學生裝,領口漿得發(fā)硬,磨得脖頸生疼。三個月前從杭州逃出時,他帶走的東西哪有什么學歷證明?
“下一個!”
木桌后的登記員頭也不抬一下,機械地伸出手:“畢業(yè)證書,或者學校出具的證明函?!?/p>
程遠之喉結滾動:“我的證件在戰(zhàn)火中遺失……”
“沒有證明?”登記員冷笑一聲,鋼筆尖在名單上劃了一道,“下一個!”
身后的人群開始騷動。有人嗤笑:“又是一個想混進黃埔的?!?/p>
程遠之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想起三天前在碼頭防空洞里,林書瑤塞給他的那張黃埔軍校入學憑證——上面蓋著鮮紅的印章,卻被他弄丟了。
就在他轉身欲走時,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
“他是南洋中學的畢業(yè)生?!?/p>
清冷的女聲像一柄刀,劈開嘈雜的人群。程遠之回頭,看見林書瑤拄著拐杖,左腿的傷處裹著繃帶,卻仍挺直脊背,一步步走來。
登記員皺眉說道:“林警督?您這是……”
林書瑤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張蓋著南洋中學印章的空白證明函,指尖輕輕一推,將它滑到登記員的面前。
“他的證件在沙面轟炸時燒毀了。”她語氣非常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我是他的擔保人?!?/p>
登記員狐疑地打量了一下程遠之,又瞥了眼證明函上的印章——鮮紅、清晰,毫無破綻。
“林警督,這不符合規(guī)矩……”
林書瑤微微一笑,壓低聲音:“上個月商團走私的那批毛瑟國步槍,聽說海關總署還在追查?”
登記員臉色驟變,立刻抓起了鋼筆,在程遠之的報名表上重重蓋下“審核通過”的印章。
林書瑤轉身時,嘴唇幾乎貼著程遠之的耳廓說道:“你欠我個人情。”
考場設在廣東大學廢棄的禮堂,窗戶用木板釘死,只留下幾道縫隙透光。
程遠之坐在最后一排,面前的試卷上印著題目:《論現(xiàn)代戰(zhàn)爭與軍人操守》。
四周的考生已經開始抓耳撓腮,有人小聲嘀咕:“這題目也太大了……”
程遠之深吸一口氣,提筆蘸墨。
他想起父親逼他背誦的《曾胡治兵語錄》——
“帶兵之人,須智、信、仁、勇、嚴,五德缺一不可?!?/p>
他又想起《孫子兵法》中那句批注:“軍人當以守護黎民為最高操守?!?/p>
筆尖落在紙上,墨跡暈開,他寫下第一行字:
“軍人持劍,非為殺戮,而為守護?!?/p>
禮堂里只剩下沙沙的書寫聲。程遠之的思緒卻飄回杭州,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幅對聯(lián):“持劍衛(wèi)道,執(zhí)筆安邦”。
他筆鋒一轉,繼續(xù)寫道:
“現(xiàn)代戰(zhàn)爭之殘酷,非刀槍相見,而在民心向背。軍人若無操守,則與匪寇無異。”
寫到一半,他忽然聽到前排傳來窸窣聲。一個瘦小的男孩正偷偷摸摸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
監(jiān)考官的目光掃過來,男孩嚇得手一抖,紙條掉在地上。
程遠之不動聲色地伸腳,將紙條踩住。
監(jiān)考官走過來,狐疑地打量男孩:“你在做什么?”
男孩臉色慘白,嘴唇顫抖:“我、我餓……”
程遠之這才注意到,男孩的衣袖磨得發(fā)亮,手背上還有凍瘡的疤痕。他沉默片刻,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彎腰假裝擦鞋,順勢將紙條裹進帕子里,遞給男孩。
“擦擦臉。”他低聲道。
男孩愣住,接過帕子時,手指碰到了程遠之的掌心——冰冷、粗糙,卻莫名讓人安心。
監(jiān)考官盯著他們看了幾秒,最終冷哼一聲,轉身走開。
程遠之重新提筆,卻忽然發(fā)現(xiàn)監(jiān)考官站在講臺前,正用放大鏡仔細查看那方絲帕——帕角繡著一枚小小的家徽:青松繞劍,正是程家的標記。
交卷時,程遠之故意繞到講臺前,伸手取回絲帕。
監(jiān)考官瞇起眼睛:“這帕子是你的?”
程遠之面不改色:“路邊買的?!?/p>
監(jiān)考官冷笑一聲,指尖摩挲著帕角的家徽:“杭州程家的東西,可不會在路邊賣?!?/p>
程遠之心中一凜,卻聽身后傳來林書瑤的聲音:
“李教授,辦公室有人找。”
監(jiān)考官臉色微變,立刻放下絲帕,匆匆離開。
林書瑤拄著拐杖走到程遠之身旁,低聲道:“你太大意了?!?/p>
程遠之攥緊絲帕:“這監(jiān)考官什么來頭?”
“李兆年,商團的人。”林書瑤的目光掃過考場,“他認得程家的家徽。”
程遠之沉默。
林書瑤忽然問:“你的答卷寫了什么?”
程遠之淡淡道:“軍人當以民為本?!?/p>
當晚,程遠之被安排住在廣東大學的臨時宿舍。
他剛推開門,就看見桌上放著一封信——沒有署名,只有一枚火漆印,圖案是交叉的劍與筆。
拆開信,里面只有一行字:
“明日寅時,后山松林?!?/p>
程遠之將信紙湊近燭火,火焰吞噬紙角的瞬間,他隱約看到一行極小的字跡浮現(xiàn):
“小心李兆年?!?/p>
窗外,月光被烏云遮蔽,廣州城的燈火在遠處閃爍,像無數(shù)雙窺探的眼睛。
程遠之摸出翡翠鐲子,指腹擦過內圈的刻痕——那里本應是地圖,如今卻顯出一道新鮮的劃痕,像是被人用刀刻意修改過。
他忽然想起林書瑤白天說的話:
“你欠我個人情。”
現(xiàn)在,該還了!